Monday, December 29, 2008

荒唐

余淑慧  (20081229)




 一九九四年,我這個念外文系的都市小孩在醉月湖裡養了一隻白色番鴨──那種通常用來製作霸味薑母鴨的鴨子。

 根據她的叫聲,我給她取名彌彌。但我的一些外國朋友發不出彌彌這兩個疊在一起的二聲字,總是把彌彌叫成Be Be,久了我也跟著叫她Be Be,重音在第一音節,就像多數英文單字那樣。據說Be Be是附近居民淘汰的寵物或國小學生做完實驗後的「廢棄物」,委婉的說法叫「放生」。總之,有個冬天晚上,Be Be被放生了,就在靠近男十三舍的那個湖區的莿桐樹下。

 那時,我每日下課後都到湖邊找我的語言交換夥伴,一個退休的美軍顧問,名叫Joe。說是語言交換,其實也不盡然。他偶爾會拿一個水果或一把菜,問我:How do you say this in Chinese?我說:「高──麗──菜。」
 「ㄍㄠˊ麗ㄗㄞˋ?」

 「No, no。ㄍㄠ──第一聲,高麗──菜,菜,not 在。」

 「ㄍㄠˊ麗在?ㄍㄠˊ麗在?No? Forget it.」

 Joe不算是個好學的「學生」,總是試了一兩次就舉起雙手,打一下他眼前的空氣說:「No? Forget it.」若這是一個交換,我的所得想必比他多。在相處的一個多小時裡,總是我在練習講英文,跟他聊聊天氣,新聞,鴨子,狗,病痛(他有背痛的毛病)等等尋常人生的話題。在課堂上,假如用到英文,涉及的不是思想或文學,很難得可以如此輕鬆地講英文。

 是Joe在莿桐樹下的長草叢裡發現Be Be的。可憐的小東西,黃色的絨毛才剛剛退去,初生的少數幾根白羽還未長硬,一副怯生生的寶寶模樣。她不會是怕水吧?不敢下水總有一天會成為校園野狗的點心。我和Joe很認真地討論一下,最後決定用人力強迫Be Be 學游泳,亦即直接把她丟下水,然後一面安慰她一面跟她打氣道:You are a duck. You can do it. You can do it. Yes you can. Yes you can. Yes you can. Yes you can……宛若多年後當選總統的歐巴馬的政治修辭,不同唯有you和we的人稱代名詞而已。

 多麼荒唐的舉止,多麼荒唐的一老一少,多麼荒唐的一中一西。

 無論如何,我是升級為鴨媽媽了。每日,我都準時五點半來到湖邊,在蓮霧樹下的公園鐵椅上卸下背包,然後在空地上撒一把小米餵鴿子與麻雀(是的,那時還有三十多隻鴿子,不計其數的麻雀),另外再往湖裡撒一把切成小丁的麵包或蔬菜餵鴨子和鵝,最後再拿出比較「高級的」食物餵Be Be。Joe 有時也帶些廚餘餵狗,原因是so that they wouldn’t eat your Be Be。

 然而在期末考前,一個冬夜裡,Be Be還是突然消失了。任我在醉月湖畔繞了一圈又一圈,還央求泛舟社的載我到湖心亭繞了許多圈,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如果可以,我大概會把醉月湖附近的樹、路、湖等都翻過來找。那些大男生大概以為我這個外文系的唸書太多,頭殼壞去。總之,一年的麻煩(每天都得想辦法到宿舍廚房找阿姨弄點青菜),一年的束縛(每天五點半都得到湖邊報到),一年的歡樂(認識了許多中外愛動物的友人,每天傍晚在湖畔小聚聊天),一年的酸甜苦辣就這樣隨著Be Be的失蹤而消失。

 一段時間後,我還是依然到湖邊去找Joe等中外友人聊英文天。只是雲天杳渺,Be Be再也不曾出現。在我的主觀意願裡,她是飛到了天上的銀河,永生在那裡了。她在人間的存在轉換了另一個形式,出入於我們中英文夾雜的話語、存活在我們的記憶,也沈澱在多年後我在詩選課堂所寫的一首七絕裡:

 長懷當日象牙紅,影落湖心雪影融;杳渺天河波應暖,春星此夜亦迷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