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17, 2008

苦海女神龍(二)

?徐璐/文  (20081217)




 八○年代的「留台」、「台留」,雖然讓我見有幸證了台灣在政治、社會、文化上重大蛻變的十年,但它也限制了我的視野,和各種想像空間。

 紐約的洋墨水,讓青蛙長了一雙翅膀,封閉的心靈之窗,開始被開闊的世界所召喚著。之後,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到西歐、到東歐、到亞洲,經過將近50多個城市的旅行。青蛙才終於知道,原來,路其實可以走的這麼遠,天有這麼大。

 當1819年,自稱為「沙漠皇后」的海斯特.史丹霍普(Hester Stanhope)隻身一人從大馬士革一路來到敘利亞的中央。群眾在路邊為這個女人歡呼,因為她做了一件不可思議、在那個年代也幾乎不可能的事。
 喀達喀達,蹄聲響遍沙漠。從十九世紀以來,女性開始以冒險、探險、旅行的形式,離開自己的小花園,在遼闊的世界中重新了解世界,也重新了解自己,定義自己。

 遊學、旅行,帶回了一些豐碩的果實,讓各種夢想生氣盎然。長達一年多的國際採訪,也讓我有機會採訪到許多國際領袖。雖然發音還不儘標準,文法也不盡周全,法文、義大利文一樣接近「鴨子聽雷」,那種讓人找地鑽的大笑話,沒有再發生了。

 有一年,我還懷抱著一種「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壯志,到了倫敦,在那個據說有4萬5千多條街道,街上到處可見迷路表情的觀光客和醉到不醒人事的酒鬼的城市裡,租了一間過去是豪宅的佣人房所改裝的一房一廳公寓,門口就有一個像「新娘百分百」(Notting Hill)電影中,休葛蘭和茱莉亞羅勃茲兩人談情說愛的英式communal garden,過了半年的英式生活。不但滿足了內心對歐洲的小小虛榮,也在英國人左一句「lovely」、右一句「lovely」的口頭禪裡,覺得自己好像也可愛起來了。

 暗夜倖存者

 九○年代走到尾端,鈞特.葛拉斯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莎翁情史」得到奧斯卡七項大獎,「搶救雷恩大兵」緊追在後,台灣發生九二一大地震。跨千禧年的前一夜,雲門舞集在國家劇院演出「焚松」,在沈靜又哀傷的宗教符號和肢體語言裡,悼念死者,也像悼念著九○年代的結束。

 一本以釋放性侵害的陰影和女性自我成長過程的「暗夜倖存者」,也在我心理煎熬了6年後,在九○年代的末期出版。

 這本書讓所有認識我的朋友都嚇了一大跳。由於「台北之音」在經營上的成功,一些女性雜誌開始讓我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拍像沙龍照般的照片,以及一堆充滿「勇敢走出自我」、「做自己的主人」……,之類的標題登出我的訪問。我顯得活躍、忙碌。「溫柔女強人」好像取代了「苦海女神龍」?

 真相很少是表面上所見,這些忙碌、光鮮亮麗的活躍,其實都像是抽大麻、吸嗎啡一樣,只是我用來暫時麻痺自己,麻痺內心一個黑暗的秘密而已。

 根據侯文詠後來在我書中的序文所描述,在台北之音工作的我,像個「拼命三娘」般地工作,撐著浮腫的眼皮,以他所不能理解的「堅毅」在工作。他不知道我生了什麼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覺得我一定太需要這份工作了。不是薪水,是工作。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東妮.莫里森(Tony Morrison)在幾乎窒息的婚姻下,開始像吃藥似的寫作、寫作、寫作。在侯文詠所描述的「拼命三娘」的那幾年,我則是像吃藥似工作、工作、工作……。

 一直到我人生歲數走到第40格的1998年,這個充滿陰影的秘密,在「暗夜倖存者」這本書中,終於完全釋放。「拼命三娘」在工作上放慢了腳步,「女神龍」緊繃的生命線條終於柔和了下來。

 被這本書嚇了一大跳的朋友們紛紛來電、寫卡片。鄭淑敏送來的卡片上寫了一句「good girl!」,一盆盆的花從我的辦公室一路堆到電梯的走廊上,卡片多到讓我覺得彷彿是作夢一樣。

 一個朋友說:「唉!我只聽說過你很苦命,但我不曉得你竟苦命了這麼久!」

 我哈哈大笑。

 當南方朔在電話中說他擔心這樣的書出來後,我會嫁不掉。

 我也哈哈大笑。

 陳浩安慰著我說:哎呀,也不錯啦!你已上過政治版、娛樂版,現在連社會版都上了。

 「暗夜倖存者」並不只是一個想破繭而出的書,它除了釋放了我在1991年,曾遭受兩位哥哥相繼意外過世,以及1992年那場幾乎將我擊倒在地的性侵害事件,它也有更多我在女性自我成長過程中的困惑、自省。

 「在任何一個嶄新的自我誕生前,某些舊我的部份,尤其是陰霾必須死去。雖然在那漫長的過去,我們可能走過悲傷,走過絕望……,但如果我們未曾走過這一切,就不會有今天的破涕為笑及美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