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5, 2009

時光膠囊

【聯合報╱曾麗華】 2009.03.25 03:16 am


無一日之計的早晨。

彼蒼者天,曷其有極。窗口總可看到一角天空,每天的一角,卻並不一樣。鐘,停擺。糖,在罐裡老化。時光膠囊裡的時光,何以還待我如此慷慨?

何不禱?我之禱,久矣。經文在口袋,上帝在臂彎,最纖細的草葉尖端也感受到神的祕密。在人間行走的神祇,他流浪,躡履疾行過街巷與群眾。不爭競,不喧嚷,街上從無人聽見他的聲音。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燭火,他不吹熄。路邊被工匠遺棄的傷心石子,他拐彎抹角安慰,有朝一日會昂然進入巍峨殿堂的奠基石。

懷抱夢想的好事之徒,在奠基石埋入一個時光膠囊,誇稱滿載嚴選的思想書刊與日用物,百年後掘出,囊中探物,與後世的對話將有多麼精采神祕。他卻搖頭,一小撮家私,今日我埋下你,他日你埋下我,都靜待腐朽罷。



他身如水中蒼玉,面帶愁容,他來在我之後;他超越我,因他本來在我之前,我連為他足下的草履繫帶都不值。我卑躬繫鞋,即使多見他幾次面,我也不會因此變成一個仁人。

縱使對自己描述鐵石心腸,罪孽深重,因我曾如此受罪。縱使我非仁人,我直接,不拐彎抹角。我勇於說我從不祈求他赦免。俱往矣,我絕無一件事悔,無一件事愧。不對不對,雖成過往,我無一件事不痛感悔且愧。每天對自己喊死罪,死罪,拜,再拜,我是可以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嗎,只因對死還欠熱心,只因慾望尚未黯淡?菜飯簡單到擺不上桌面,然而我每天沒有忘記喝茶,我的茶壺可從來沒有冰涼的時候。

白雲無聲無息飄過那一角,地板未受到任何驚動,我知他攝衣而過。屋如孤舟,終於停泊在安寧的港口,無須再瞧它一個正眼。每天自己跟自己周旋,學會最素樸的辯證,喜怒本相疑,愚智必相欺,這一分鐘我真蠢,下一分鐘我還算聰明。要抵抗年老智困,專家教導,簡直就是如何成就窮人的事業,緊緊揪住一本書,橫書當成直書或者上下顛倒讀,鋪紙將字正反寫,打破舊習,右手畫的筆改左手撇。每天要清勤自持,沒有計畫,不計損益,卻儘管找事做,否則只是讓我的敵人,那個稱做時光的名字,更為完美。



一個人,即使抵達六十歲,為什麼仍然同時在每一個年齡,五十,三十,甚或三、五歲。愛,憎,愚昧,謊言,一生總也不曾停止過。似乎一本書的最後一頁早早就潛伏在第一頁。



年輕的日記豈不都是愚昧的紀錄?我有一個夢,不如說,我有一個謊。

小學生一角。叫做媽媽的低俯在桌旁,不停填表格、清帳單。幽燈底下細算金融人士說法,要打倒通膨,到什麼歲數,該存多少錢。數字會說話但不會說故事。叫做兒子的用拇指夾住書頁,他十歲,面無表情。「國語要簽字?拿過來。」課文習作,試以新詩寫「媽媽」:

媽媽像天空

常打雷,給我當頭棒喝

常出現閃電,給我驅使我前進的力量

常颳風,磨練我的耐力

常下雨,給我甘泉般的滋潤

常下冰雹,冷靜我激動的情緒

常下雪,訓練我對挫折的承受

常出現極光,指引我前進的方向

常出現酷暑,激起我的鬥志

常出現龍捲風,把我的一切煩惱颳走

常落下流星,給我新希望

又有隕石,給我大大的驚奇

最後出現彩虹,安慰我疲累的身體

她雖然千變萬化

卻只有一個心願

希望我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演奏後有長長的沉靜,近千人在場,黑暗裡只看見一人目眶冉冉而動,只聽見一人羞澀的拍手。



那個叫做父親的,夜夜青燈課子誦古詩習書法,滿牆粘糊唐詩與宋詞,卻沒聽見放學街口,兒子夾雜在歡聲雷動的學童群裡,打鬧廝混髒話不絕,又恣意往地上啐一口痰。他也沒看見,兒子沐浴完,帶著一顆純淨的心,在父親書房偷了錢。



中年哀樂。愛,當然有邊界。緊窄自私,包裹自己就好像身上穿的衣。請夢回去,終日與美共坐,厭倦已極。江湖濁世、風狂雨暴才是我的學堂。失落是實在,理智是瑰寶,我雖負重,仍可疾行。照片、筆記、日記一起綑入他的黑皮燙金書,錚然一聲,鑰匙丟入溝渠暗處,哪年哪月哪日,汙穢滿身塵滿面時,回首再找,就像站在一池路燈光下,永遠尋不見闌珊中的他。



最美的靈魂在工作。頭腦昭昭然時不都在謀生?在打鐵,在磨刀,在煤窯。嘴裡銜著縫衣針,耳上插著短筆桿,又粗又紅的肘子沾滿麵粉,又油又膩的黑指頭探出車底盤。舟遠望如輕颺,近始知舉棹維艱。一萬次花心探訪,五百趟綠葉穿梭,蜂鳴嗡嗡地球繞兩圈,釀成區區一磅蜜。



命卻如斯冰涼,有時一身黑,坐著像把闔起的傘。有時挾著畫架,像朵灰色的雲行走在地上。野田荒壟黑煤坑,速寫簿在口袋,上帝在冷而沉重的臂彎。畫出食馬鈴薯的一家人,勝於枯柴軀體外,只餘驚怖四顧的雙目,中間一盞油燈,一個光點,在他們兩個眼瞳中瑩瑩然動。

跟著那個光點,逐漸前進,追尋更多無遮無攔赤裸裸的光。土地灼熱,罕有人影。偶然見著荷鋤農夫粗繩索般的肌肉,兩道目光相接,似乎說著你不是存在的吧。療養院窗外,果園開花在即,時不我予,出院後我要加倍的畫,快快趕上我落後的地方。壟深麥淺不藏鴉,麥田上的烏鴉,跟著畫布上埋在田裡的小路,出路在哪?彼蒼者天,曷其有極。窗口一小角天哪堪夠用,用手用厚重的顏料去雕出一整座天空。天空是槍膛的顏色,一聲鳴響,身體便毅然決然和靈魂分開。



楚楚的痛才更覺著活。有言道,我們只該讀那些刺痛我們心靈、讓我們清醒的書。人生是場傷痕競賽嗎,落葉是一顆顆被踩碎的心。憂鬱密布似盤根錯節的樹,愛情、學業、事業,選擇依照邏輯卻是螺旋形下墜。我遍嘗挫敗,使人誤以為我無辜誠實,我的謊言只不幸是披上誠實的外衣。

他徹底調查我,拆除我的藩籬,挑戰我的恐懼,查我的家,查我的櫃,查我的皮夾。查我的辦公室,查我的抽屜。查我的脈搏,查我的血,查我的X光下空洞衰弛的心臟,查我的一切事物。他會發現,每一樣事物都可以找出惡魔。路徑依賴是服藥,化學改變我的腦我的心。我的感知失去豐饒。春天,不見閃閃發光的山峰;秋天,無視悲愴的落葉。我未崩潰,我的食眠開始正常,我卻開始思念憂鬱。我曾清晰記得整整一個兒禮拜,每一天的刺痛與震撼,遠遠超過我現在僅記得的一絲絲昨天。有誰相信,當人孤絕於內心,卻更與外界相連。有誰相信,良心的門須自己守。



作曲家也被稱作馬路哲學家,靈感常泉湧於行路中。拍紙簿在口袋,田埂上寫,靠樹幹寫,吃一半寫,睡夢驚坐起寫。

天空的彎,樹的果,日的暖,花的香,山鳥的啼,美之到來簡直不似人間世。既然這本大自然的書,作者是他;令作曲家經耳無遺的完美的聽覺一日日喪失,聽春鳥聆秋鷹的敏銳度一年年鏽蝕的,也是他。一點也不欲向他示弱,知其不可毀而毀,作曲家常被人見著在長林豐草間,揮舞雙拳大聲咆哮,把牛嚇得飛奔而逃。



這將是我最偉大最完美的作品。在莊嚴彌撒寂靜的「因他聖神」唱詞那部分,作曲家細細加註「非常溫柔」的表情記號。字跡潦草如快板,音樂的思想卻醞釀著最美的慢板。



對女高音謙恭說,我的屋頂對你真是太低。管風琴製造出身,無卑躬與堅忍,樂器必然造不出魂。一個客座指揮,擁抱樂團每一位與之共事的音樂家,指揮棒沒有魔法可施,無神祕性,無激盪感,無寵無辱,不粲若明星,不列居偉大指揮家。在世時被人遺忘,沒世後反而栩栩如生。不故作迷人自有迷人處嗎,灰色的靈魂沒有火花的燃燒,拄杖小心翼翼的走,一個老學究自語,我的信仰素樸,我的浪漫嚴肅。把鼻子埋入樂譜的小字印刷體,「連奏」、「沉重有力」、「清晰」、「漸快」、「音慢漸弱」。任那華麗的鉛體字如波,如漣漪。任無情歲月教我老眼似籠紗,作字如雁陣,任靈感不再回流,我要讓音符騰升在全世界全人類的憂懼上。

對作曲家說我一生何其草草,無關乎偉大,我竭誠匍伏受命,用最深的心思演奏這部作品,我願年光流盡聽此聲。神祕的人聲合唱道「因他聖神」,他的聖靈神祕受孕,逐漸化為形骸,「非常溫柔」,那小小的光點逐漸光燭一室。體漸稠疊,偉哉,大哉,左右合唱齊鳴,直至聲滿天地如出金石。



他在十字架上皮開肉綻,受盡苦難。他如斯之善卻死於暴戾。「非常溫柔」,請托住他聖潔而下垂的頭,足下踩著的溫柔比手觸著的還輕。若想在無神的世界尋找「非常溫柔」,再多的努力,怕也只能抓住作曲家的衣角。



怎麼接受這汙穢之人的奉獻?難道罪惡是黑夜裡的光點?他慼容若思,言辭安定,「罪人的愛比你給我的還多」。那個罪人深深悔悟,用豐沛的淚水洗淨他的足,用髮擦燥並親吻。他說一個故事,「一人目明,一人目盲,兩人在黑暗中沒有任何不同。但是有一天光明來到,目明的人見著光,目盲者則仍留在黑暗裡。」



能越出自私的邊界嗎,如果這是一生的最後一次,我豈能再退縮不前?屋子角落,日用物,桌緣,盒子的兩邊,線與線相交處曾也飽含哀與樂。我從無一日之計,我不是一次計畫好,就說這是我要完成的一生。平凡也來自意志嗎,像車駛入哩程表,像帳本,累積的帳目與哩數,每一天也不過是數萬日中的一日,數萬筆帳中的一筆。時光的配額終有用罄之日。啟窗再望那一小角,他虛無缥緲,不折斷我,不吹熄我,柔弱者才是生之徒?為什麼他對我這張滿布針蝕的臉,要傾心一輩子?但他存在確實比不存在好一些。

【2009/03/25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