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16, 2006

摘錄》拆廢彈的滋味

【方力行】

三十二年前我正在空軍防空砲兵部隊服義務役,因為很會考試,預官居然讓我考上了公認最「涼」的經理官,本以為管管

被服設備就可以輕輕鬆鬆,無病無災的度過役期,不料年輕氣盛,一時為了解一位常備役軍官的困境,免得讓他職業軍旅

生涯留下瑕疵,影響日後升遷,而同意和他互調「兵工官」的職位,接手之後,才知道兵工官管武器彈藥,對它們的構造

、性能、安全、貯存和補給系統都要非常的瞭解才行,其實是非常專業的工作。但是既來之,則安之,還是硬著頭皮作下

去了。因為願意學習,及大家的幫忙,倒還平順,直到「拆廢彈」這個燙手問題出現為止。

部隊每年有實彈射擊,打完後的彈殼須清點繳回,以控制彈藥不外流,這時最怕的就是在砲膛中有擊發動作,但沒有發射

的「啞彈」,因為引信(底火)已被撞針打過了,雖然打擊時不知哪裡出了差錯沒有點燃,卻隨時有可能再燃起來,砲彈

不比槍彈,彈筒中有大量的拋射火藥,彈頭還裝有連飛機都可打下的高爆火藥,如果不幸在砲彈退膛、繳交、運輸時任何

時間爆炸,人員的傷亡慘重,可想而知。那怎麼辦呢?非常簡單,一是引爆,一是拆解,拆解後的彈殼再繳回銷帳。由誰

來引爆或拆解呢?這就需要非常有技術、經驗,並冒極大危險的專業技術人員了。

那一年營部居然收到了三枚四○高射機關砲的已擊發未爆彈,兩顆高爆彈,一顆黃磷彈,沒有人願意處理,原來拆解彈藥

的資深技術士官長也不願拆,因為已擊發的比未擊發過的更危險,當時也沒有人願意,或知道如何在地引爆,當然運輸後

送的單位更堅決拒收了,三枚砲彈人人避之如蛇蠍,但是要處理呀!我是兵工官,責無旁貸,卻一籌莫展,跟營長商量許

久,最後選了可以完成任務,卻最危險的方式:「自己拆」,在三十多年以前的時空中,或許真是責任第一,人命惟輕的

價值觀吧!

我先把檔案中從來沒人看過的美軍彈械技術手冊拿出來好好研讀了「十幾」番,四○機砲砲彈構造如何?如何會引爆?如

何去拆解?但是只有完整的砲彈構造說明,沒有已擊發未爆彈的拆解說明;營長是老防砲軍官,非常熱心的告訴,並做了

如何拆解的示範給我看,但還是把真正的工作留給了我,而我在腦中、心裡也不知把過程演練了多少遍,但每次一看到那

三顆冷冰冰躺在那兒的砲彈,所有的勇氣都煙消雲散了,直到一天下午,午睡起來,忽覺萬念俱灰,人生無趣,不如放手

一搏,為責任效忠吧!就推著那三顆砲彈,進入集用場(車輛維修調度場)的工作室,打算用那兒的工具進行拆解。

集用場的小兵看到我推著砲彈進去,就像見到鬼一樣,四散奔逃。我先將包了布的砲彈用虎頭鉗固定在操作桌上,找了一

個五英吋大扳手,從拆解彈頭最前面的高爆引信開始,這兒最危險,因為一定的扭力和撞擊力就會誘發引信,引爆彈頭,

我固定彈身,一方面容易使力,但是旋轉的力量又不可大到會引爆引信,另一方面也怕彈筒底已擊發過的底火,在震動中

不知何時又會引燃,那我當場就可「直奔」天堂了。

在持續、穩定而且有決心的施力下,但也不知怎麼完成的,彈頭的引信突然鬆了,這是成功的第一步!我忙將引信旋開,

輕手輕腳的放在旁邊的盒子中,彈頭本身應該不會爆炸了,下一步就是要將彈頭和彈筒分離,這個部分非常詭異,因為彈

頭是用彈筒的金屬環加壓箍上去的,拿下來的唯一方法就是一下一下的敲彈頭,一個裝滿了炸藥,或是會化為烈火的黃磷

的鋼製容器,直到它鬆動到可以從彈筒中拔出來為止,而彈筒中滿滿裝填的都是拋射用的黑火藥,燃點更低,稍有火花就

會爆炸,何況彈筒底部還有一個已擊發但不知何時會作用的底火在虎視眈眈,所以對彈頭的每一次敲擊,震波傳到彈身,

都是一次生死的試煉。我選了一塊大木頭,將彈身握在手上,一下一下用彈頭敲木頭,這是營長示範給我看的,一方面可

造成衝擊力但不會像金屬那麼尖銳,另外一方面也避免了火花的發生,我一次一次的敲,愈來愈用力,走到這個地步,非

完成任務不可,或者就成仁吧!

不知多久,敲下去時彈頭突然歪了一點,鬆了!我欣喜若狂,將砲彈翻轉,從另一邊敲起,以提升效率,不一會兒,整個

彈頭就給我敲鬆拿下來了,我用雙手捧著,又愛又恨:「你讓我又通過人生的一項試煉,一道關卡,你居然沒有爆炸!我

愛你!」

這時砲彈已沒什麼危險了,我將彈筒中的黑火藥倒出來,不是粉,而是顆粒,足有一公升左右的藥量,然後將引信、彈頭

、彈筒、火藥分別裝好,離得遠遠的放置,免得它們又湊在一起,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拆完第一枚砲彈後,第二、三枚雖然風險仍在,但是心情就穩定多了,只有拆黃燐彈時,因為它屬於燃燒彈系列,觸發的

機率很高,所以在操作上步步為營,更加小心。

也不知弄了多久,半個多鐘頭吧!終於大功告成,三枚未爆彈全「肢解」完了,我長吁了口氣,才發現自己仍在人世間,

而全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了。這時,忽然注意到工作房外遠遠的空地上坐了一個人,原來是小兵跑去告訴醫官說,兵

工官正在拆砲彈,他也是預官,基於同袍之情,就扛了個醫藥箱,坐在四、五十公尺外,準備隨時給我急救。幸好沒派上

用場,不過如果真要出事了,大概也找不到受難者在哪裡了。如果沒記錯,他應該是中山醫專牙醫系畢業的朱守正先生。

營長大大的給了我一場口頭嘉許,還教我將彈筒中的黑火藥堆起來,放了一個大煙火慶祝,彈頭找了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處

置,彈筒則回繳銷帳,年度實彈射擊,於焉功德圓滿。晚上營上的老士官們史無前例的邀請我這個菜鳥預官參加他們的消

夜酒宴,酒酣耳熱之際,士官長拍著我的肩膀說:「格老子的,你小子還真帶種,差點以為看不到你了!」卻讓我又嚇出

一身冷汗。

【2006/06/1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