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8, 2007

遙遠的魔都 關於《紐約客》

【聯合報╱白先勇】 2007.07.18 04:43 am


1963年二月我初到美國第一個落腳的大城便是紐約,因為幾位哥哥姐姐都住在紐約附近。63、64年的夏天,我在紐約度過兩個暑假。我一個人在曼哈頓的六十九街上租了一間公寓,除了到哥倫比亞大學去上暑期班外,也在雙日出版公司Double Day做點校對工作,校對《醒世姻緣》的英譯稿,其餘的時間,便在曼哈頓上四處遊蕩,踏遍大街小巷,第五大道從頭走到尾。紐約曼哈頓像棋盤似的街道,最有意思的是,每條街道個性分明,文化各殊,跨一條街,有時連居民的人種也變掉了,倏地由白轉黑,由黃轉棕。紐約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移民大都會,全世界各色人等都匯集於此,羼雜在這個人種大熔爐內,很容易便消失了自我,因為紐約是一個無限大、無限深,是一個太上無情的大千世界,個人的悲歡離合,飄浮其中,如滄海一粟,翻轉便被淹沒了。

63、64那兩年夏天,我心中收集了許多幅紐約風情畫,這些畫片又慢慢轉成了一系列的「紐約故事」,開頭的幾篇如〈上摩天樓去〉等並沒有一個中心主題,直到65年的一個春天,我在愛荷華河畔公園裡一張桌子上,開始撰寫〈謫仙記〉,其時春意乍暖,愛荷華河中的冰塊消融,凘凘而下,枝頭芽葉初露新綠,萬物欣欣復甦之際,而我寫的卻是一則女主角從紐約飄流到威尼斯投水自盡的悲愴故事。當時我把這篇小說定為《紐約客》系列的首篇,並引了陳子昂〈登幽州台歌〉作為題跋,大概我覺得李彤最後的孤絕之感,有「天地之悠悠」那樣深遠吧。接著又寫〈謫仙怨〉,其實同時我也在進行《台北人》系列,把時間及注意力都轉到那個集子去了,於是《紐約客》一拖便是數十年,中間偶爾冒出一兩篇,可是悠悠忽忽已跨過了一個世紀,「紐約」在我心中漸漸退隱成一個遙遠的「魔都」,城門仍舊敞開,在接納許多魚貫而入的飄蕩靈魂。

我的出版人為等待出版這個集子恐怕頭髮都快等白了,目下只有六篇,也只好先行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