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3, 2007

那個年代

【聯合報╱張典婉/文】

父親張漢文的歲月

父親在屏東林邊教書,因為不滿日本政權,一日脫下衣物假裝投海自盡,而後輾轉到了日本與中國,開始他的人生,只是那個時代的中國,已是千瘡百孔……

曾赴大陸求學,

考取中華民國外交官

第一屆特考

常想,自己是什麼樣的機緣,成為父親、母親的女兒。是要在生命中留下記憶呢?還是在這個世紀,為他們寫下未完的夢?我覺得上一代的人生,比我們精采壯烈!有時候要提筆都覺得好沉重,沒能來得及留住他們的時代,他們就消逝了。

父親出生於清朝末年,民前十年(1901),在苗栗頭份斗煥坪的農村,排行老二,出生時適逢日本殖民時代,農村也被迫學日語、改日本名,祖父卻仍偷偷為張家家族設私塾、教漢學,並為父親取名漢文,希望子孫不要忘記自己的語言與文字。

父親從小有著濃郁家國觀念,懷抱著對祖國的熱情,後來成為他到大陸念書的動機,考上中華民國外交官第一屆特考,並投入康有為門下,成為萬木草堂中唯一的台灣學生。

整理父親舊作時,父親在我小學時寫給我的詩與散文,再次浮現,在《因句集》中,父親詩說:「志難故不耽推敲,豈謂雕虫怕世嘲。藝游養性從所好,舍藏尤不亂將拋。」「清靜家居未閉關,祇因才薄事刨山。生平唯恨莊周誕,言是行非虛渺間。」看見他的題字:「書留日後紀念並解父意可也。」只怪自己時年太小,父親來不及分享我的寫作生涯,而他留給我的許多期許,竟是在近中年後才體會,也是我深深的遺憾。

他最常讓我背李白、杜甫、王維的作品,背詩的過程是:他先說詩作內容,再用客語、國語各念一回,念完後父親讓我背誦完,吃飯前就得考試,我得背完才得上飯桌,就這樣我不知不覺背完了許多詩詞,為日後靠文字工作,奠下了基礎。

家鄉斗煥坪,是中港溪開拓英雄黃祈英與原住民交換民生物資的台地,也是中港溪流域最早的交易重鎮,父親很喜歡分享黃祈英的傳說,農閒有空,他帶著我坐客運車到南庄、三灣、獅頭山、北埔……一路沿著小鎮,告訴我客家人屯墾的過程、地名的傳說,水流東、番婆石、內灣村、吊神牌……一站站走過,讓我早早就認識了家園。這些旅行經驗,也化為我日後從事報導文學、客家研究與紀錄片的最佳藍本。

童年記憶中,父親是沉默的,多半時間都是沉靜地在桌前沉思,短短的新樂園香菸,往往燒到了最後一刻,這才放下,父親很少說話,母親看他在沉思,就會把我帶開,讓我在花園裡澆花,或是到竹林裡採竹筍,給晚上的飯桌加道湯;有時候,大家都安靜無語,我也深怕大吵大鬧,會讓一切崩塌,事實上在童年記憶中,我一直深怕自己的吵鬧,會讓年邁的父母枯竭,一如冬日乾枯的葡萄藤,斷裂、殘破,所以年幼的我,在同學眼裡一直是很文靜沉寂的小孩,直到現在,我還是習慣躲在人群後,享受孤獨的滋味。

記憶中的夜晚,只有我們三個人與黑暗共存,窗外偶爾有幾聲貓頭鷹的低吟。

不滿日本政權,

前往中國投入康有為門下

據說父親在屏東林邊教書,因為不滿日本政權,一日脫下衣物假裝投海自盡,而後輾轉到了日本與中國,開始他的人生,只是那個時代的中國,已是千瘡百孔,在貪腐與戰亂中遊走,在歷史上演出了無數的悲劇,父親縱有一生理想與報國大志,卻是生錯了年代,走錯了時空。

例如他經恩師康有為介紹,去投靠吳佩楫漁伬唌A希望有機會到德國求學,哪知吳佩孚眼中的康有為,志不同、道不合,後來在野史書上,讀到康有為在吳佩孚五十大壽時相見一幕,康有為暗示:可否一同起戈復辟。這位直系大將卻難耐不同思維的人,畢竟是前朝人物,吳佩孚無法體會,還認為康有為有求於他,父親即使有康有為推薦,也不得吳佩孚賞識,不同的年代,不同時空,只能各自留下空白!

父親出生後,一路從殖民社會脫逃,懷抱熱情、理想,一心想為祖國做些什麼,但是他的熱情,卻目睹了衰敗的中國,即使在中壯年曾經周遊日本、新加坡等外交單位,擔任外交工作,八年抗戰卻又讓他隨著國民政府遷徙,四處流竄。戰後回到台灣,目睹二二八,父親選擇回故鄉終老一生,與他的老師一樣,空留無盡悲傷與失落。

長大後,母親才告訴我父親回到台灣,因為不是國民黨黨員,無法再回公務體系,而且他不願同流合汙,不齒政府的腐敗,像父親這樣有著自由思想,在大陸有如此豐富的閱歷,在二二八當口又曾救出不少菁英(詳見吳濁流著《台灣連翹》),之後他就在白色恐怖名單之列,失去所有公職機會,也不容於當權政府。無法在公務體系報效國家,連帶著時任台灣省糧食局副局長的四弟張子斌,一起告老返鄉,之後他隱居山林,過著平淡生活,其實是無奈的選擇,也是生命中嚴重的挫敗。

印象中,老是有一些穿黑西裝的男人到家中小坐,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直到台灣政治氛圍稍微開放,母親才告訴我,那些黑衣人是來查家中的收音機,是不是偷聽大陸匪區廣播,有沒有當發報機使用,或是來看看父親、母親又與誰通信了,看看家裡是不是有大陸版的讀物,翻翻家中的書報,告訴我們「保密防諜,人人有責」。記得他們來了,父親就在果園裡忙農事,不願進門,只有母親依然給他們倒茶水,一面踩著縫衣機為我做制服,直到天黑。

不過父親每隔一些時日,會帶母親與我全家北上,拜訪他的師母,即康有為第二任妻子康梁隨覺。這位廣東老太太,纏足梳包頭,是康家唯一帶著子孫在台灣的後人,父親對她極為恭敬,晚年多由孫子康保延照顧她。

父親跟隨康有為的晚年,康歷經變法失敗,民國成立,軍閥四起,父親與垂垂老矣的恩師,遊歷上海、杭州、青島,最後在青島為康有為送終,「康有為是被人毒死的!」父親曾告訴母親。後來父親也把早年他與康有為生活的經過,寫在〈游存盧哀思行狀三紀〉一文中。

與吳濁流、林海音、

沈櫻等文友往來

童年記憶中,有些朋友來找父親,一坐就是大半天,談著國事、政治、文學……來訪客人中,印象最深的是吳濁流先生,他是父親台北師範的同學,也有豐富的大陸經驗。他每回來都是拉開嗓門,用客語、日語及濃濃的客家國語與父親交談,那時他已經創辦了《台灣文藝》,父親偶爾也在雜誌上寫些四言絕句等漢詩。吳濁流先生常會送些他的新書,如《亞細亞的孤兒》、《瘡疤集》……也讓我早早觸動了台灣文學的根苗。早年父親文章多應邀發表在《醒獅雜誌》、《台灣文藝》等刊物,內容多圍繞在時事、《論語》、孔孟的學說,及心愛的古詩。

沈櫻女士與林海音女士,應該是父母親最熟悉的文友了,她們不僅在文學路上支持著父親與母親,也間接啟蒙了我對文學的興趣,我也在她們身上感受到文人的溫厚和煦。

林海音女士,是父親恩師林煥文先生的長女。林煥文先生年輕時曾在新埔與頭份公學校教書,在高壓日本統治下,是少數還偷偷用客語教漢詩的老師,在新埔公學校任教時教過吳濁流,在頭份公學校,父親深受林煥文先生的思想啟迪,因此離開被殖民的故鄉。

沈櫻女士早年在大成中學任教國文老師,在1950年代與父親、母親結為好友。在她任教北一女退休後,將斗煥坪當成第二故鄉,在我們家鄰地蓋了所小屋,成為早年文人中,最早有別墅的女作家,常常在假日帶著女作家、文友們到頭份來小住度假。也經由她們的往來,我有機會認識琦君、羅蘭、張秀亞、艾雯、劉枋、林海音等五十年代的前輩作家,至今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在她們身邊看見文人丰采。

從鎮上的中學完成學業,到台北念書,父親已經年紀大了,記憶與體力越來越差,全靠母親照料,果園無法耕種,果樹日漸荒廢,農業經營越來越困難,勞動力外流,台灣進入工業社會,頭份鎮上有了第一個工業區,同學們畢業都去工廠當作業員,家裡來幫忙做田事的長工,多半到工廠去輪班了,父親的手足相繼離開人世,在我念世新四年級暑假,一個酷暑午後,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安靜地到了天堂。同年十二月美麗島事件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