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19, 2008

向錢看,鍾愛書





【聯合報╱黃維樑】 2008.12.19 02:34 am



紀念錢鍾書先生逝世十周年

他數十年來不喜歡參加形形式式的文學文化活動,而靠通信來與人交遊、交往。他是「文人」,也是「書信人」,是名副其實的man of letters……




錢鍾書1984年夏天攝於北京南沙溝住宅院子。
黃維樑/圖片提供
近年,面對剛入學的研究生,我總是引述蘇東坡的話:自孔子聖人,為學必始於觀書。我要學生向錢看,到圖書館觀觀、翻翻、看看錢鍾書的書:年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錢鍾書手稿集》,又名為《容安館札記》,三巨冊,共二千多頁的大書,每頁都是錢先生觀書後寫下的筆記;中文、英文、法文、德文、義大利文等,都是莎士比亞筆下丹麥王子所說的「文字,文字,文字……」是字林,是字的森林、叢林、熱帶雨林,其「繁密」超出古代詩評家鍾嶸的想像。

《手稿集》中,從《詩學》到《二十年目睹的怪現狀》,都是「急管繁弦」般密密麻麻的鋼筆字、毛筆字,是錢老年輕時就開始寫的──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飽蠹樓」(Bodleian Library;「飽蠹樓」音義兼顧,是錢鍾書的雅譯,就像徐志摩之譯Firenze為翡冷翠)。飽蠹樓的書不准外借,錢先生於是天天在樓中蛀書、抄書;這隻不饜的蠹蟲,被餵飽了詩書。札記有一條記愛爾蘭詩人葉慈的話:耶穌最容易受誘惑。鍾書先生只受書的誘惑,不受別的誘惑。他一生淡泊名利,成大名後曾婉拒多所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錢先生有書萬事足,甚至有「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之概。其實他有憂患,他的著述是憂患之書,是另一種「病蚌成珠」。他一向關心世事時局。《手稿集》第2120頁引米瓦殊(Milosz)《攻心記》(The Captive Mind)的話,說某小說預言了蘇聯控制下東歐的情況,「繪聲繪影」。據錢夫人楊絳女士說,已出版的三巨冊《手稿集》,其篇幅大約只有錢氏全部手稿的二十分之一。這些手稿是一部文字傳奇。


錢鍾書喜歡寫信,1988年12月31日他寫給黃維樑的信,提到某位讀者的女友「因讀《圍城》不肯與之結婚」!
黃維樑/圖片提供
錢老從小就鍾愛書,當愛情來時,他仍然親密地離不開書。據新近出版的《聽楊絳談往事》一書所說,年輕時錢鍾書和楊絳初識不久,雙方都介紹對方看書。然後是寫信:錢、楊在同一所大學讀書,而錢氏寫信「很勤,越寫越勤,一天一封」。楊絳日常散步後回到屋子裡,「就知道屋裡桌上準有封信在等我」;「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愛上他了」。這使人想起錢氏小說《圍城》中方鴻漸與唐曉芙談戀愛時,二人近在咫尺,方卻天天寫信給唐。由此可見錢鍾書鍾愛書,還鍾愛書信。他數十年來不喜歡參加形形式式的文學文化活動,而靠通信來與人交遊、交往。他是「文人」,也是「書信人」,是名副其實的man of letters。他一生大量寫作書信,如果有人在海內海外尋尋覓覓後把錢氏書信彙集在一起,這些書信必然匯成「翰」海,成為一大觀。

錢老一生讀書、做學問、慎思明辨,他打通中外古今,跨越多個學科,著書立說,壯年時兼寫小說,成就他卓越的文學事業。錢鍾書的小說《圍城》將會不朽,其《管錐編》也將成為經典;我認為:《錢鍾書手稿集》應該也成為永恆的豐碑。哪個地方要舉行書展,要舉辦讀書周、讀書月之類活動,都不妨豎起這三塊書碑,以為裝飾──不,以為象徵。

前年華南某大城舉辦「讀書月」活動,我參與盛會,並向一位負責人建議:2008年(12月19日)是錢鍾書先生逝世十周年,「讀書月」可安排一個與錢先生有關的節目,可在相關場地陳列《手稿集》三塊象徵性的書碑。一年已過,金秋又來,但「讀書月」不見錢氏的任何蹤影。我瀏覽兩岸三地的文藝資訊,除了零零星星憶念錢氏的文章外,也不見任何具規模的紀念錢氏逝世十周年的活動。查閱資料、點擊網頁時,倒是有一個發現:有人建議在湖南省漣源市建設一個錢鍾書廣場。為什麼建議在此地,而非錢氏出生地無錫,或者他久居的上海、北京?原來漣源市舊稱藍田,七十年前藍田創立了「國立師範學院」,錢氏在此教了兩年書。其小說《圍城》所寫的三閭大學,正以此學院為原型;小說的人物也多以現實的儒林為模特兒。古人說「玉出藍田」,滿有精金美玉般見解的錢氏名著《談藝錄》,原來也在藍田醞釀、構思。如今藍田日久校如煙,但是錢氏的作品仍然發光發熱──通俗點來說,仍然賣錢。在漣源即藍田建一個錢鍾書廣場,立一座錢氏雕像,豎三塊手稿豐碑,以紀念二十世紀中國的文學大師、文化崑崙,我相信文化界一定贊成。

建廣場之議大概在年多前提出,不知道是否已獲接受、落實?現今青少年酷愛打手機、電玩,報紙雜誌都以圖片取悅讀者,報刊上影星的一襲羅裙就遮蓋掉一二千個文字,球星的一腳就踢走三五首詩歌,文字幾乎淪為圖像的說明。一些青少年愛看圖像,遇到文字就覺得頭暈。在這個圖像喧騰的時代,我們要提倡讀書、讀文字,因為文字、書本是文化最重要的載體。錢鍾書先生一生鍾愛文字鍾愛書,不管廣場建不建,書碑立不立,在紀念錢氏逝世十周年之際,讓我們鼓勵青少年──包括年輕的研究生──向錢看,鍾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