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19, 2007

能再吃一口冰淇淋,多好

在冬天,陰雨濛濛的日子,仍然習慣走進麥當勞,點一球冰淇淋。讓舌尖的溫度,與父親最近距離的相聚。

只是睡眠狀況稍差、飲食漸少,樂觀的母親總笑說:「免費減重真好,比起農墾一身汗水,肚皮仍舊圓滾如鼓有效」。父親教職退休以後在看得見家的山坡上蓋起小屋,其實不過是能遮擋風雨的棚子罷了。中秋節前夕,邀請兒時玩伴尤伯伯一家人自八十公里處尋來,二個家族在他的城堡聚集尋寶。


日照雨露豐足孕育的白蘿蔔分外甜脆,結球密實的高麗菜添了份量,地鼠啃蝕玉米穗露出耀眼的紫色光芒,細細小小的紅蘿蔔在一群小孩誇張的拔取中,一一出土。將所有菜蔬去土洗淨,擲入外燴專用寬口鍋爐滾煮,一邊以生萵苣葉包裹方離火的燜燒蒜頭雞,佇立一片深藍,層層白色浪花推移的太平洋前,享用父親幾個月來的汗水結晶。還約定了下次野炊日期。卻,無知父親的人生已近尾端。
原先以為只是年歲引起的病兆。雙親一只提袋,乘坐早班車向北方行去,希望日落以前返家。沿途母親始終沉浸花草樹木榮枯,不斷將眼皮沉重的父親喚醒聽她叨述。二個小時顛簸終於來到花蓮,在醫院裡又是一段漫長時間等待。空腹一整夜,此刻又近午,菜香懸浮空氣中流竄,隱藏不住饑餓的眼神開始張望追尋。這一切看在母親眼底,卻不著痕跡的將他帶往氣味稍緩的地方。

當醫生告知住院,天真的以為幾天就可以回返。十日相聚,父親偶爾讓左手食指沿著唇角比劃說:「能再吃一口冰淇淋,多好」。是堅信再幾天就能出院,就能好好地享用一大盅的冰品,才會禁絕所有生食避免感染,連父親病榻前微小的心願……,一口冰淇淋的請求,也一併被我拒絕。

醫療過程中,父親奮力求生的意志與耐力不斷鼓舞周遭的親人。他開始計劃出院以後想做的事。種菜、組樂團凝聚村裡一樣年紀的人,又想起家鄉的精神堡壘-土地公廟外觀漆落斑駁,周圍花木歷經颱風侵襲,已經凋零存活無幾。轉而問我:目前種什麼花最適合?不經思維應答:九重葛(三角梅)。終年花開豔美的三角梅,生命力強又抗旱,台十一線公路沿途栽植經年,如今已漫成一片花海。

未來遠景,不停地在父親腦海裡構思安排中,突然急轉直下的病情,連醫師也措手不及。返家的車已等在醫院門口,淨身過的父親多了幾分清醒,與媽媽與他四個小孩擁別,他左手的食指不經意地又指向唇邊,眼神表達著什麼又說不出口的模糊,我猜測著日前對他的承諾,而不斷搖晃手臂連聲追問。他掌心的指力握得我更緊更深。車子流量急促的街口,無法暫停一路鳴笛的救護車,陽光又漸漸西斜,我終於妥協,不再堅持下車買冰。

放下了堅持,卻成為我這一輩子最深的遺憾。

相較成長中的記憶,對於女兒的要求,爸爸未曾說過一個「不」字。我竟然狠心地,拒絕了他最後僅僅的想望。往後的歲月,陰雨天也好,寒流襲來也好,沁涼的想起冰淇淋,想起爸爸,他的影像愈近愈清晰。我的遺憾,卻與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