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08, 2007

日本的物語與她

傅月庵

  不同文化自有其特色,日本文化之一便是「物語」(MONOGATARI
)。用英文來說,那是narrative或legend;相當於中文的「故事」
或「傳奇」。由於獨特的「博物館性格」,日本人似乎專愛追根究柢
,格物致知,力行中國傳統所謂「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這句話。
在別的文化裡微不足道的事物,到了日本,都成了大學問,說來無不
頭頭是道。從花道、茶道、柔道、香道、劍道……甚至於「極道」,
每一「道」的內裡,自成一套有組織有系統的知識,外顯出來,則是
一個個充滿魅力的故事與傳奇,也就是「物語」。對於一般外國人甚
至日本人而言,「道」的世界或許太深遠遼闊了,但「物語」的世界
卻是無處不在,一休和尚、本阿彌光悅、千利休、柳生石舟齋、清水
次郎長、宮本武藏……,一個又一個的「名人」及其傳奇,構成了日
本文化最迷人的獨特部份。

  說到底,Miya如今也成了某種「物語」了。

  Miya是「茂呂美耶」的暱稱,我向來多以「大姊」尊稱之。至今
尚未曾出過一本書的她,在中文網路世界裡,卻是赫赫有名的「日本
文化角頭」之一。海峽兩岸三地許多人都被其魅力所吸引,紛紛造訪
其網站,流連不走。魅力的形成,跟個人身世不無關係︰運途坎坷的
台日混血兒、20歲為愛走天涯棄學嫁入豪門、離婚後隻身攜帶兩幼子
千里迢迢留學鄭州、當過OL賣過古董學過甲骨文、樂觀抗癌逆轉人
生……,說來無一不是茶餘飯後談資之助,與其說是八卦,毋寧說是
傳奇了。

  我與大姊相識甚早。大約從1998年接觸網路之後,因緣際會即論
交於虛擬世界之中了。3、4年的時間裡,曾經短短見過幾次面。每一
次見面,或因為年齡出身嗜好皆相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大姊是性
情中人,愛讀書愛寫文章,一輩子最大願望是當座無形橋樑,交流中
國/台灣與日本文化。「笑想」有朝一日,穿禮服,入皇宮,接受天
皇頒發文化勳章,「兒子我有了,老公我不用了,現在,就專為這目
標而活,非奪取天下不可!」--她老愛以「奪取天下」四字註解這
畢生「悲願」(這二字是我對她那四字的再註解),44歲癌症劫餘歐
巴桑的可愛想法,有些天真,卻也令人肅然動容!

  1998年相識後不久,大姊開始在她的網站定期發表隨筆,因病住
院的時間裡,也始終筆耕不輟,堅毅卓絕得嚇人!那時候起,我跟她
幾乎每週通長信,所討論的,除了居家瑣事,最多部份還在於斟文酌
句。大姊的中文程度,老實說,在日本人中間,也算是佼佼者了。外
表灑脫,內心謹慎的她,卻老不放心,總要我再看一次,多多刪改,
更重要的,還得解釋原由︰「你是編輯,你比較懂,我才讓你看咩。
別人,我還不願意哩!」既然「作者」都這樣說了,「編輯」為業的
我,拿著雞毛當令箭,也就老實不客氣的批改起來了。這一合作,一
做就是兩年多,直到後來,我實在改無可改,屢次下令要她「出
師」,加上流年不利,家中多有變故,方纔停止了。

  除了身世傳奇,構成「Miya物語」的另一部份,就屬大姊發表在
網站的這些文章了。

  台灣與日本關係密切,50年的殖民統治,部份日本文化事實上早
已內化成為台灣文化性格的一部份了。然而直到1990年代之前,基於
「大中國」政治現實考量,這部份文化性格遭到強力壓制,所謂「中
日文化交流」,尤其是庶民文化的部份,可說絕無僅有,連日本電
影,都被視為禁忌,遑論其他。其後,由於「小耳朵」、「第四台」
等新興媒體力量成形,無遠弗屆無涯限,加上台灣民主化與時俱進,
政治力鬆綁,方纔使得台灣文化性格中的日本部份,重新活躍了起
來。

  然而不然的是,透過電視媒體、觀光旅遊、漫畫唱片,所引發這
一股「哈日」風潮,內容極其輕薄短小,即使說是通俗文化,大約也
都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步。換言之,「道」固必不
說,就連「物語」層次,往往也說得離離落落,有頭無尾,縮頭藏
尾。出版品方面,論及重點的不能說沒有,但多半直接轉譯自外文,
或者曲高和寡,不易理解。更多的則是推波助瀾,乾脆直言「哈
日」,極盡追偶像、趕潮流、血拼日貨、「消費日本」之能事。

  大姊的文章,有翻譯有創作,談文學談趨勢談人物談歷史談繪畫
談政治,洋洋灑灑,整個網站,幾近百萬言,初來乍到,讓人大有入
寶山難得空手而返之喜。這樣大量的文字,也讓趕鴨子上架,被指名
榮任「執行編輯」的我大傷腦筋,選與不選間,確實難為。幾經斟酌
商榷,方纔達成任務。

  此次入選新書出版的,說來也不是什麼藏諸名山、俟諸後世的大
塊之作,同樣也是談拉麵速食麵、說澡堂「泡湯」、講忍者劍客、扯
發財貓、荒城之月、竹取物語、歲時紀事……。與坊間常見「哈日文
學」最大不同,也是編輯取捨標準則是︰一來所談確實是構成日本庶
民文化性格的重要部份,面向或許不夠完整,但所論絕非泛泛,點到
為止耳。其次,這批文章確足當「物語」一詞,自成一組
narrative,深入淺出,頭尾俱足;來龍去脈,應現全身。再者文字
也自成一格,流暢中卻不失其獨有的異國風味。試想,若非深諳文化
底蘊且文筆多采者,誰又能動筆寫「忍者」,信手發即萬言,還讓人
看得欲罷不能呢?

  1968年,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時以〈日本的美與
我〉發表演說,談到和歌俳句、茶道禪學、物語文學、西行、明惠、
良寬、道元、一休等諸禪師。那是文學的,純粹的日本之美。Miya不
屬於純文學,她始終很普羅大眾,她整天談的是吃飯、洗澡、歌謠、
傳說、怪談。這是物語的,雜駁的日本之美,更具人間性、天下性,
也因此,「奪取」不無可能,「悲願」不無可成;也因此,我敢隔海
高呼︰大姊,加油,GANBATT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