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22, 2008

二度辭根下南洋

【聯合報╱姚嘉為】 2008.09.22 02:53 am


因著丈夫職務的調動,我辭去工作,離開久居的美國,搬往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定居三年。好友們殷殷送別,長亭送短亭,不免依依,但也由衷為我們高興,因為吉隆坡離台灣近,華人多,當不寂寞。文友們送我橘紅的大手提袋,太陽眼鏡、防曬油,祝福我去遙遠的夢土,從此生活在豔陽下,棕櫚樹旁,蔚藍的海邊,逍遙又自在。

其實從搬家開始,我的內心已在隱隱掙扎,複雜的情緒不時浮現,滋長。但是越洋搬家,翻天覆地,筋疲力盡,無暇容我梳理情緒。兩個月後的今天,我坐在暫時棲身的公寓中,面對這糾結的情緒,離別的難捨仍在,但一種更強烈的情緒超越了它,那是漂泊的不定之感。離開了熟悉的生活環境,日常的秩序打亂了,好友們遠在海那邊,家當仍在海上漂流,我們好像是連根拔起的樹,根莖裸露在空氣中,尚未找到安身之處。

我們先住在旅館裡,沒有廚房,天天外出進餐,吃南洋風味的菜肴,不久便苦苦思念起中餐來。回教的國度裡,不易買到豬肉,我們吃過的中餐,無論在菜式、調味和烹煮上,都和過去熟悉的口味有差異。每天我懷著味蕾的記憶,惶惶然奔走覓食,企圖尋找那熟悉的色香味。大洋彼端舊日居住城市的中西佳肴、餐廳的情調和氛圍,都在遙不可及中變得如此令人垂涎,如此令人懷念。

離美前,丈夫的馬來同事說:「吉隆坡好吃的東西太多了,在休士頓我找不到好吃的餐館。」言下無限懷念,不無淡淡鄉愁。如今我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情,把他話中的地名對調,不正是我的心情寫照?

最近我們搬進有家具的公寓暫時安身,有了廚房和炊具,我迫不及待地下廚燒菜,過起家常日子,漂泊的心情才稍稍踏實了。原來衣食住行的日常瑣事,習以為常的生活秩序,都是心情安定的必要條件,一旦把它們抽離了,那種無所依附,沒有支撐,不能計畫的狀態,便是漂泊吧!

多年前初至美國時的無根之感又回來了。不同的是,那時的無根之感還摻和著被西洋文明淹沒的失落與震驚,對中華文化的回顧與眷戀,以及回不到故土的悵惘,其刻骨銘心的程度,在多年之後才漸漸淡去。此番東移,地緣上接近故土,鄉愁和文化震驚並不那麼強烈,但無根之感卻揮之不去。

和外放來此的美國太太們相聚,我竟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在西式情調的馬來餐廳中聚餐,耳聽著熟悉的美國南方口音,眼看著美式的表情和手勢,這群來自美國主流的女子談著海那邊的城市記憶,海這邊的失落與不安。我這座中唯一的亞洲人,完全能體會他們初抵異鄉的心情,互相取暖的需要,不只因為我和他們來自同一城市,更因為我曾經歷過,深知其中況味。「假洋鬼子」這名詞突然浮現腦海,我啞然失笑,自以為很中國的我,在異鄉住久了,莫非已變成假洋鬼子了?

身分越發說不清了。走在路上,我的亞洲人外貌,讓我不時被當做本地人看待,初時我不免尷尬,試著澄清,卻引來更多「客從何處來」的好奇。我發現要清楚交代自己的身分,語言是如此的累贅:「我不是本地人,不懂廣東話……我來自美國,但不是土生土長的華人……我生長在台灣,但不是閩南人……我的父母來自中國大陸……」於是我笑一笑,不再急於澄清了。

二度辭根下南洋後,我發現了自己身分的弔詭,我已不復當年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