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06, 2008

夢想之路──歐巴馬自傳



 表面上,我是用背叛換來一絲絲不受排擠的空間,但是就像克莉塔,我大部分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即便我交了幾個朋友,可以偶爾在課堂上發言,也很會丟橄欖球了,但是從那天開始,我感到有部分的我已被蹂躪得粉碎……

 隨著夏天接近尾聲,我對於要開始上學越來越不安,怕找不到同齡的夥伴是主要癥結點。但是對我外祖父母來說,我能夠進普那荷私立中學可是件提升家族地位的大事,他們是想盡辦法要昭告天下。這所一八四一年由傳教士創辦的學校,現在是名聲響亮的預備學校,是島上菁英的培育搖籃。它的名氣曾讓母親猶豫是否把我送回美國,因為兩位老人家都說,排隊的人一大堆,要進去沒那麼容易;後來因為老爺子以前的主管是校友,承蒙他居中幫忙才讓我擠入名單(我第一次感受到弱勢,倒不是因為種族問題)。

 結果整個夏天,我被學校的招生人員找去面談好幾次。這個看起來充滿活力與效率十足的女性,完全不會因為我瘦小,就覺得盤問我個人的生涯目標有什麼問題。面談過後,她帶著老爺子和我參觀校園,整個校園佔地好幾英畝,處處草木扶疏,有舊的磚造校舍也有現代鋼筋玻璃建築,連網球場、游泳池和攝影工作室都有。在參觀途中,老爺子趁我們落在後面,把我拉到一旁小聲地說,「巴寶貝,見鬼了,這裡根本不是學校,是天堂啊。我跟著你一起來上學好了。」
 跟著入學通知來的,還有一綑厚厚的資料,圖只好留到星期六下午再拿出來細讀。信上正式寫著「歡迎加入普那荷這個大家庭」,也詳細說明分配的置物櫃,一律吃學校伙食(除非註明),列出另外要買的物品清單,包括體育服裝、剪刀、尺、二號鉛筆與計算機(沒有強制)。老爺子整個晚上都在讀厚厚的教學目錄,裡頭明列我接下來七年要受的教育,除了大學的預備課程、課外活動,還有多才多藝的傳統校風。每看一項,老爺子就越開心,有好幾次,他站起來,用拇指捏住看到的地方,跑去圖看書的房間,驚喜萬分地說,「瑪德琳,看看這個!」

 你父親是哪個部落?

 開學第一天,老爺子興致高昂地陪著我到學校。因為他堅持要提早,結果五、六年級學生的城堡大樓根本還沒開門。一些孩子已經到了,忙著談論夏天發生的事。我們坐在一個瘦削的中國男孩旁邊,他的脖子被一個很大的牙齒固定器纏著。

 「嗨,你好,」老爺子對那個男孩說。「這是巴利。我是巴利的外公。你可以叫我老爺子。」他和男孩握握手,男孩叫弗瑞利克。「巴利是新生。」

 「我也是。」弗瑞利克說。他們兩個隨即熱烈交談了起來,我尷尬地坐在一旁。好不容易等到門開,我們爬上樓梯往教室走。在門口,老爺子在我們兩個的背上用力一拍。

 他咧嘴笑說,「不要像我不學好。」

 老爺子跟導師赫福悌小姐介紹自己的時候,弗瑞利克跟我說,「你外公真有趣。」

 「是啊,他是這樣。」

 赫福悌小姐是個神采奕奕的中年女性,有著短短的灰髮。我們和其他四個人坐在一起,等著她開始點名。她念到我的名字時,整個教室的人都在竊笑。弗瑞利克靠過來說,「我以為你叫巴利。」

 「你希望我們叫你巴利嗎?」赫福悌小姐問我。「巴拉克這名字多美。你外祖父剛剛說你父親來自肯亞。你知道嗎,我在肯亞待過,帶的學生就跟你一樣大。肯亞是個非常棒的國家。你知道你父親是哪個部落的嗎?」

 她的問題惹出更多笑聲,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後來我還是說了「盧奧」,我後面的一個黃頭髮男孩發出像猴子的聲音,不斷重複我的話。孩子們都控制不住地大笑,直到赫福悌小姐板起臉孔罵人,整個教室才安靜下來,繼續點下一個人。

 十歲孩子的夢魘

 我一整天都在恍惚中度過。一個紅髮女孩想要摸我的頭髮,我拒絕了她,她似乎有些受傷。另一個臉紅紅的男孩則問我,我父親是不是食人族。我回到家的時候,老爺子正在準備晚餐。

 「今天過得怎樣?赫福悌小姐竟然住過肯亞,真是太好了!這樣第一天肯定是輕鬆多了吧。」

 我沒有說話,回到房間把門關上。

 我在班上引起的新奇感,儘管很快就被淡忘了,但我越來越沒有歸屬感。我穿的衣服,不管是老爺子還是自己挑的,都顯得老氣;腳上的印尼涼鞋,在雅加達穿沒問題,但在這裡看起來很寒酸。大部分的同學打從幼稚園就玩在一塊了,他們住在同一個社區,家裡都是有游泳池的豪宅。他們的父親都在同一個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當教練,母親則是共同發起愛心餅乾義賣。這裡沒有人玩足球、羽毛球或下棋,而我既不會讓橄欖球在空中旋轉,也不懂得在滑板上保持平衡。

 那是十歲孩子的夢魘。儘管第一個月過得並不開心,然而和其他被歸為異類的人相較,如個頭太高或太害羞的女孩、太好動的男孩,以及因氣喘不用上體育課的孩子,我的處境也沒有多糟糕。

 倒是我們班上有另一個孩子,一直是我內心深處的痛。她的名字叫做克莉塔,在我來之前,她是整個年級唯一的黑人。她長得又黑又胖,沒什麼朋友。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就都互相閃躲著,刻意保持一定距離,好像面對面相處只是提醒我們的同病相憐。

 有個萬里無雲的大熱天,我們倆個在下課時間都待在操場的同一個角落。現在已想不起來當時說過什麼話,但有印象的,是她心血來潮繞著鐵格子與鞦韆要抓我;她開心地笑著,我則一邊逗她,一邊左閃右閃,等著她來抓我,直到兩個人都氣喘吁吁跌倒在地。我抬起頭,發現眼前出現一群孩子在指指點點,太陽在他們身後好刺眼,認不出來是誰。

 「克莉塔有男朋友了!克莉塔有男朋友了!」

 圍著我們的孩子越來越多,話也越喊越大聲。

 「她不是我的女……女朋友。」我結結巴巴地說。我看著克莉塔向她求援,但她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地上。「克莉塔交男朋友了!這位男朋友,你怎麼不親親她呢?」

 「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大吼。我衝到克莉塔面前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搖搖晃晃地往後退,抬起頭看著我,但仍然不發一語。「走開!」我又大吼。克莉塔拔腿跑開,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從我們眼前消失,留下我,還有四周圍看熱鬧的笑聲。還好上課鐘聲響了,老師們都出來把我們趕回教室。

 後來一整個下午,克莉塔跑走前既失望又怪罪的表情,一直在我心裡翻攪。我很想跟她解釋我不是針對她,只是我從沒交過女朋友,現在也不知道交女朋友要做什麼。但是連這樣說對不對,我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她肯定覺得我就是禁不起考驗。然而每回我偷瞄克莉塔,她都在埋頭做功課,就像一切從沒有發生過,她完全靠自己,不要別人同情。

 表面上,我是用背叛換來一絲絲不受排擠的空間,但是就像克莉塔,我大部分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即便我交了幾個朋友,可以偶爾在課堂上發言,也很會丟橄欖球了,但是從那天開始,我感到有部分的我已被蹂躪得粉碎,為尋求庇護,我把外祖父母當作生活的唯一重心。所以放學後,我就是走過五條街直接回家,除非口袋有些零錢,我才會在書報攤停下來,老闆是個盲人,會跟我說又進了哪些新的漫畫。老爺子通常會在家幫我開門,然後躺著小睡片刻,我就先看卡通和重播的影集,到下午四點半再叫醒老爺子,一起開車去市區接圖回家。我會在晚餐前把功課作完,接著在電視機前吃飯,整個晚上我就是賴在電視機前,不是跟老爺子搶電視看,要不就是一起吃他在超市發現的新零食。我十點時會回房間,伴著收音機的排行榜歌曲入睡(強尼.卡森那時剛竄出頭,而聽這個就不用跟人家搶了)。

 棲息在美國消費文化這個溫柔鄉,我感到很安全,彷彿進入了一段長長的冬眠。如果不是有一天圖在信箱發現那封電報,真不知道我會在那兒躲多久。

 今年聖誕節難過了

 圖說,「你爸要來看你了,下個月。你媽會提早兩個星期來,他們會一直待到過完新年。」

 她慎重地把紙摺好,塞進廚房的抽屜,然後和老爺子都說不出話來。我想當人們聽到醫生說,他們得了重病但還能治療,反應大概是一樣的。有好一會兒,我們都若有所思地各自想事情,空氣簡直令人窒息。

 「好了,」圖終於出聲,「我想我們最好開始找個地方讓他住下來。」

 老爺子摘掉眼鏡,揉揉眼睛。

 「今年聖誕節難過了。」

 午餐時間,我對一群男孩說我的父親是王子。

 「我的祖父,嗯,他是個酋長,意思是部落中的國王,你們知道吧……像那些印第安人一樣。所以說我的父親是個王子,祖父死後部落就會交給他。」

 在我們把盤子的剩菜倒進垃圾桶的時候,一個朋友問道,「那再以後呢?我是說,你也會回去當王子嗎?」

 「呃,如果我想的話,當然可以。你要知道,這可能有點複雜,因為部落有很多勇士,像歐巴馬,其實就是『燃燒之矛』。部落裡每個男人都想當酋長,所以我爸爸得在我回去前先擺平這些政敵。」

 像這樣信口開河,我能感覺到男孩們的態度在改變,回教室路上偶然遇到,他們會想知道更多我的事,想更認識我。所以一半的我是真的開始相信這個故事,但是另一半卻清楚知道自己是謊話連篇,我只是把從母親那裡得來的片段拿來編故事。事實上等我父親現身一個星期後,我更確定自己寧可遠遠看著他,如此一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可以隨心所欲的塑造,或是乾脆當作不存在。如果我父親從來不曾讓我失望,那麼他在我心中仍舊是個不能理解、也沒什麼威脅感的人。

 我對於要跟他見面一天比一天恐懼,母親不是沒有感覺,因為這應該也反應出她自己的情緒。

 所以只要她有空,不用忙著處理我們幫父親租的公寓,她都試著再三保證,這次父子團圓絕對很順利。她要我明白,我們住在印尼的那段時間,他們一直有書信往返,所以我的事情他都知道。此外,跟她一樣,我父親也已經再婚了,現在我在肯亞有五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他之前出了嚴重的車禍,待在醫院非常久,所以這次旅行有部分也是為了養病。

 她很肯定,「你們兩個會成為好朋友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