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2, 2006

摘錄》創意魅影 創意領風騷

賴聲川


今(2006)年我在史丹福大學演講關於創意。一位商學院的MBA學生問我說:「創意可以學嗎?」我反問他:「你們商學院不是有教嗎?」他說:「有吧。我們有學各種腦力激盪和另類思考的技巧。」談下去之後,我發現他要的不是那些技巧,而是創意本身。

這簡單的對話說明了多數人對創意的誤解。腦力激盪和另類思考本身沒有問題,但是往往未能有效達到目標,因為這些是技巧而已,不是創意本身。我們對創意本身的了解不足,才誤以為技巧就是本體。這種誤會就像一個人學了很多管理技巧,就認為自己已經懂怎麼做生意了,或者一個人站在游泳池邊,學會各種急救自救技巧之後跳進水裡沈下去,然後埋怨自己「為什麼不會游泳?」

創意是人類最嚮往的一種能力,但我們卻不了解它,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擁有它。專家學者預測世界即將從「資訊時代」轉向所謂「概念時代」,創意也將成為新時代中最重要的工具。最大膽的預測還認為MFA「藝術碩士」(Master of Fine Arts)將擊敗MBA,成為工商社會最受歡迎的學位。

「文化創意產業」是近年來風靡全球、最魔幻的流行名詞,各國努力開發這個新興產業。諷刺的是,長期以來,文化創意正是各國政府所忽略,甚至打壓的。這些年在台灣,政府也熱中於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但似乎找不到明顯的努力方法,只是模糊地感覺到靠創意可以為國家賺大錢,像好萊塢、像比爾‧蓋茲、像韓劇一樣,由創意帶領市場,創造市場。「他們能,我們也要。」於是我們想出各種方法試圖「經營」創意。到後來,「文化創意產業」原來是為「產業」服務,而不是為「文化」或「創意」服務。創意變成不過是資本市場的另一項可剝削的原料而已。

這其實也沒問題。從古到今,創意本來就是令人類致富最重要的工具,但即使創意要產業化,如果一開始就沒有創意產品,如何推動創造市場的金雞母?對於亞洲許多國家而言,問題的核心就是領導階層本身缺乏具創意的視野,缺乏創意。這形成了一個難解的循環:在缺乏創意的環境之下,如何創造創意?
 

社會的創意假象

記得念高中的時候,我還沒接觸戲劇(當時台灣還沒有「劇場」這行業),心中嚮往做畫家。但建中當時每週將近五十小時的課表中,只有一小時的美術課,這節課也經常被取消,給同學更多時間自習,我只能儘量自己摸索。聯考時,我報考了當時最著名的師大美術系。加考國畫術科的時候,我進考場坐了下來,好好端詳面前聯招會發的宣紙,然後磨墨,靜下心,希望能畫出一幅具創意的國畫……當時我稍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周圍的考生全都畫完了!太驚人了!數十位考生,每人都畫好整整齊齊的山水,而我,還坐在那邊培養情緒!原來每一位考生早就練好他們要畫的國畫,背好了,像是從心中「默寫」出來,然後交卷!看樣子每一位也都上同一家補習班,因為畫的都差不多。

可想而知,我沒考上。回想起來,當時的失敗對我日後並不見得是壞事。

時間快轉。好多年後,我念小學的女兒參加演講比賽,學校事先公布十個題目,讓學生臨場抽題發揮即席演說的創意。其中一個題目叫「我的爸爸」。我女兒有兩個同學在《國語日報》上找到一篇叫「我的爸爸」的文章背了下來,準備萬一抽到時可以派上用場,反正總不會兩個都抽到同一題吧!但是事與願違,兩個都抽到同一題,而他們竟然不會講了,台下一片愕然。

這是什麼社會?「我的爸爸」,同學居然不會講,還要去參考《國語日報》,找一篇來背!
 

僵化的創意

這兩個例子顯示出雖然時代在往前走,但我們的創意還在原地踏步:社會忙著將創意模式化,卻沒考慮到創意是超越模式及既定框架的。在亞洲,這個問題特別嚴重。發揮創意的重要條件需要強烈的個人主義獨立思考及行動能力,而亞洲從傳統農業社會轉型還不太久,我們的血液、集體意識中對傳統社會印象仍鮮明,還是習慣傳統集體價值凌駕於個人權利及表現之上。在快速變化的消費社會中,個人對制式概念的認同無形中扼殺了創意。我們很容易自動接受各種社會加諸於自我的制式觀念及想法:「生活應該如何過」、「什麼樣的工作才是好工作」、「什麼樣的對象才是好對象」、「買什麼樣的房子才算是好房子」、「怎麼樣才算是一頓好吃的飯」、一個好假期……其實每一項選擇都充滿潛在的創意,而我們居然願意在一切可能之中接受眾人的標準答案,然後花畢生的力量來符合這些標準答案。

這樣盲目追求社會既定價值的生活方式是現代人最深的悲哀,也是創意最大的先天殺手。即使沒有人這麼規定,我們總是把視線放在別人制訂的界限之內。沒有人教我們如何擴大界限,甚至毀滅界限;沒有人教我們,或許世界是沒有界限的。

雖然如此,隨處看看就知道台灣在制式追求的表層之下,還是充滿創意。這些年來,商人發明出五花八門的產品與促銷方式,甚至充滿創意的詐騙方式。我們潛在創意因子有多麼豐富,甚至狂野,光看新聞媒體就很清楚:在極擁擠的電視新聞畫面中,主播報一則新聞、畫面放的是另一則、標題寫的又是另一則、跑馬燈跑的還是另一則!而最奇妙的是,我們全部看得懂!這種新聞播法在別的國家堪稱前衛藝術,我們台灣真是太厲害了,居然把它當做家常便飯。

確實,我們號稱繼承亞洲古文明的偉大發明與文化藝術創意傳承,近年來在創意方面成績卻不理想。電影、電視市場除了被好萊塢襲擊之外,也被鄰近的韓國、中國快速侵佔,流行音樂市場之低迷也反應創意指數的低迷。所有人的創意似乎放在產品周邊的包裝、行銷及宣傳。這方面,我們似乎很在行,但曾幾何時,就像那泳池邊學急救而不懂游泳的人一樣,我們已經不知道如何創造創意產品本身了。

摘錄》創意與智慧

文/林懷民(本文作者為雲門舞集創辦人兼藝術總監)

讀完這本書,很感動。

聲川花在寫書的時間心血,應該可以讓他創製兩齣戲吧。

「賴聲川的創意學」跟坊間的創意書最大的不同是,作者是重量級的創意人。

他以自己的創作經驗為本,細細探索創作的根源,與讀者分享他多年創作歷程的風景,揭開「創意神秘論」的薄紗。我一路讀來,一路點頭,時時會心,特別爽快。

譬如,他引用當今建築泰斗法蘭克.蓋瑞的話語,說他的創作態度:「我不知道要去哪。如果知道,我不會去。」

很多人以為我編舞是在家裡「寫好」,再去教給舞者。事實上,編舞的過程對我是個冒險,如果知道成品的面貌,我一定不想去編。作品首演後,我對它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重新出發,再去探險。

聲川坦述他年輕的時候,因為不「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盡情發揮,而後果慘烈。我「小時候」又急又躁,恨不得十八般武藝都在一個小品裡金光閃閃,因此編出不少只活一季的作品。

他引鈴本俊榮的話,說「初學者心中可能性很多;專家心中可能性很少。」

近年來,我創作最大的挑戰正是「找出限制來」,然後專心在限制裡做到圓滿。

累積了經驗之後,聲川知道一場創作中的戲最後會是幾分幾秒,不用碼錶,也知道時間。我常常沒音樂便著手編作,編完一段再配音樂,舞畢音樂也剛好收煞。

聲川談創意的泉源,談觀察,靈感,轉化,結構,從創作的動機到成品,把每個論點闡述得淋漓盡緻,而且,深入淺出,讓每個人都讀得下去,讀得明白。

我覺得這是台灣藝術界最重要的基礎書籍之一。

然而,這不是為專業人士寫的書。

聲川說:「人人都有創意的能量。」

創意不是藝術家的專利。企業界,教育界,家庭主婦,政治家,乃至一個準備聯考的學生,都可以從這本書得到啟發,發揮創意,去完成夢想。

聲川用很簡明的理念來切入主題:「創意就是出一個題目,然後解這個題目。」

「超凡的智慧能夠提出超凡的題目;超凡的方法能夠作出超凡的解法。」

創意可以透過學習來增加功力,「智慧與方法」是訓練的內容。

「智慧要在生活中學習,方法是在藝術中學習。」

說得更淺白一點:如何從生活中有效累積內涵,增強判斷力;如何在實踐中累積經驗與功夫。

與其他創意書另一個不同點:聲川不提供速成的點子,建議讀者如何如何做。因為他明白,創意的勃發與完成來自生活的修為。與自己溝通是培養創意的基本規範。他在每一章節結尾丟出問題,讓讀者檢視自己,從自省中建立見心明性的自覺。

「心不會一宿之間改變,但慢慢訓練,我們的心確實能改變,變得更寧靜,寧靜的心就充滿開放的空間,充滿透視力……能深度觀看問題,然後問題會自我揭露。」

「放下,才看得到。」

聲川建議讀者禪坐。

他甚至認為創作者應有「無我」,「無私」,和「利他」的胸懷。

講創意的書也談靈修?沒錯,佛學的體會正是這本書的重要基礎。但聲川不傳教;他旁徵博引。道家,藝術家,科學家的言行都是他信手捻來的例證。因為有生命體驗和學識的融會貫通,這些舉證不掉書袋,而使論述充滿了人性的溫潤。

大部份談創意的書,多屬功利導向,「點子」是為了致富。這本書讓創意回歸到人的,生命的本位。「創意」是讓人活得更自在,做人做事更圓滿。

「圓滿」就是有好的願景,好的過程,好的結果,像一齣有「好的開頭,好的中間,好的結尾」的好戲。

現在大家常說,社會上許多事物,尤其是政治事件「歹戲拖棚」。創意常常只是包裝的點子。政見只是嘩眾取寵的口水。「要拚才會贏」,「先做了再說」。結果,天災人禍成為台灣的家常便飯,要往前走,寸步難行。期待下一代來扭轉大局時,卻也發現教育也出了問題。

我們需要沈穩下來,安頓身心,發揮創意。書寫台灣新劇本,開創爬出谷底的新局面。

「賴聲川的創意學」像一棵枝葉繁茂的樹,煥發著文學,美學,哲學,宗教與心理學的光芒,不同背景的人都可以得到不同的啓發。

我高度推薦這本書給所有的人,特別是教育界的朋友。

Tuesday, July 11, 2006

摘錄》在香港的角落生活》壓力發電廠

【王盛弘】

搭上自赤←角機場前往尖沙咀的巴士,正是天光與夜黑交接的魔術時刻,遠處近處海上陸上,燈火漸次亮起。一俟從離島駛進市區──

我彷彿聽見自己心裡有了一聲「嘩」──積木一般、鴿子籠一般、熱帶雨林一般的大廈,一扇扇窗口散射出光線,裝點得這個城市玲瓏

剔透。

旅館check in後,匆匆地幾個人趕著赴天星碼頭乘小輪到離島啖海鮮,回程,看著岸上燈光朝我們逼近,不斷地逼近,不斷地,乘客都

伸長了脖頸探出船外張望,我們一夥人幾乎同時發出了「嘩──」,低低的,讚歎眼前所見這一個琉璃世界,好具象地把資本主義的極

致、「東方之珠」的美譽展演了出來。

「嘩」得太早也太快了,便暴露出觀光客的底細、沒見過大場面的馬腳。第二天晚上登太平山,一站上山巔,俯瞰,貝聿銘的中國銀行

、匯豐銀行、力寶中心、萬國寶通廣場……無數叫不叫得出名字的建築炫耀似地幻變著燈光,建築後方是維多利亞港,稍遠處,九龍。

天空好像倒轉,我們站在星雲之上。這壯麗的夜景幾乎帶著力道,一種威脅,使我略感到激動,張口、搖頭,只能這樣而不知如何形容

了。

難怪難怪,香江夜色與日本函館、義大利那不勒斯鼎足世界三大,且居三大之最。也不只夜色,在許多質化量化的統計項目中,香港皆

排名在前,比如上世紀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選出全球五十個「真正的旅人此生必遊之地」,香港便名列「不朽之城」第二位,僅次

於有高第、畢卡索、達利、米羅的巴塞隆納;又或者,它的食肆、高聳建築群、房地產價值,乃至於人口密度,都令人側目。

其實香港總面積有台北四倍大,而人口只有台北的兩倍,但其中逾七成為郊野,更有四成是郊野公園受到保護,人口遂高度集中,於世

界三大天然良港之一的維港腹地,走在中環、金鐘、灣仔、銅鑼灣,有一瞬間以為有一場熱門音樂演唱會甫散場,觀眾全湧到街頭了;

於半山腰,搭山頂纜車上太平山時,纜車攀爬高達四十五度角的斜坡,錯覺兩側春筍似地竄長的大樓,全都要壓到車廂來了;於沙田、

荃灣等新市鎮,一個日正當中我站在黃大仙廟附近的天橋上,舉目四望,井字型的超高建築群直如通天寶塔林立,令人眩暈……

就是這些,造就了無與倫比的奢華夜色。2004年,美國一部唸不出名字的電影What the #$!%* Do you know !試圖藉量子物理學的理論

,宣稱實在界其實是心靈的反映,票房超過千萬美元;想想,不管是文學上的象徵意義或實質上,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香江夜色,則根本

上就是港人壓力的反映。超長的工時、超局促的空間、超爭競的資本主義現實,每個人累積了大量的壓力,當夜幕低垂,壓力釋放而成

電力,嘩地把整個香江燃燒了起來。

今年四月間,一則以手機偷拍的七分鐘短片在網路流傳,網友爭相點閱,短短一個月內破了七百萬人次,《紐約時報》與英國《衛報》

皆有醒目報導。那是一名在香港巴士上高聲講電話的歐吉桑遭後座青年勸止後,惱羞成怒,狠狠地斥責了青年一番,直到手機再度響起

方休。巴士阿叔一長串怒罵中有:「你有壓力,我有壓力,你做乜挑釁我啊?」又說「未解決!未解決!未解決!」已成為流行語。港

人看了,除了獵奇、搖頭之外,也有幾分心有戚戚焉吧!

幾日在鬧區瞎拚瞎走之後,我暫別人群,自己一個人到大嶼山一日遊,地鐵轉巴士,綠樹逐漸取代建物。天壇大佛、大澳漁村一一去了

,傍晚,在梅窩等船回中環,天空完全暗了下來,天色水色一片深藍色,天上有星星微笑,水中倒映三兩燈火款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機油味裡有草菁香氣,沒有「嘩」的一聲驚歎,但覺得身心取得難得的和諧。

船來了,且讓我再待一會兒,改搭下一班吧。

【2006/07/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