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郝明義】 2009.02.04 03:17 am
把那隻鴿子身上的一支羽毛切成一千段。以千分之一支羽毛去沾沾海水,沾到多少就是目犍連的神通所及。而佛陀的智慧,則是那整個大海……
從沒見過收音機的人,一下子看到收音機可以調整頻道,聽到一些新奇的聲音,是會很驚喜的。
從沒接觸過宗教,一下子體會到宗教信仰帶來一些神祕經歷的人,也是如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太好奇了。
親身感受到靈魂的重量
我有過幾次印象很深刻的神祕經驗。
除了〈大悲咒〉之外,我讀的第二部佛經是《地藏菩薩本願經》(簡稱《地藏經》)。頭一次讀的那天,是農曆七月。伴著無間地獄的種種場面,我讀到地藏菩薩「將承佛威神力故,遍百千萬億世界,分是身形,救拔一切業報眾生」的表白,並向世尊做出承諾,「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如是三白佛言: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
夜半寂然的燈下,我悄聲一句句讀著:「如是三白佛言: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
直可以感受到只有我一個人的屋子裡,身旁卻另有靜靜聆聽者的存在。宇宙,森然。
讀《地藏經》,又讓我和逝去的父母有一次接觸的機會。
有一天,一位有「神通」的人士跟我說,我應該讀《地藏經》迴向給我逝去的母親。說她一直放心不下我,跟隨我多年,應該到讓她離開的時候了。
我母親是在我上初一的時候去世的。初一的年紀已經不小,可我對她去世的回憶卻一直很不清楚,很不真實。
我對她的思念,要再過六年才覺醒過來。而當時,還太早。
不過,畢竟有一點是我記得的。一位去參加我母親葬禮回來的叔叔,紅著眼告訴我:我母親的棺木要釘的時候,一直釘不進去。直到爸爸跟她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我,要她放心,釘子才釘了下去。
聽了這位人士建議我讀《地藏經》,我半信半疑地先是回了一句:那也很好啊,我也正好可以和我母親多相處。
她說,陰陽相隔,終是兩受干擾。接著她說了她看到的我母親的衣著和鞋子的特徵,不由得我不信。
我照她說的,回家去讀了七遍《地藏經》迴向給我當時去世二十年的母親。迴向之後,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憂傷。像是在一個晴朗的清明節的早上,去掃墓的路上被一陣輕輕的風吹過的心情。
第二天我主動想到,那也該讀《地藏經》迴向給我父親。
我父親是一年多之前才過世的,不用別人指點,我都知道他和我在一起。
我去韓國奔喪,整理了一些父親的衣物帶回台灣之後,一天獨自在家裡午休。半睡半醒之間,矇矓中覺得有個人影飛快地掠進房間,才在床邊一坐,已經沒入我身。大約是一小團棉花的重量進入身體的感覺。這一下子嚇得我跳了起來,立刻奪門而出。
但是在大門剛關上的剎那,我卻直覺到那團棉花的重量,應該和我父親有關。我父親是不會害我的。所以我安慰著自己又開門進了家裡。
有一部電影叫《靈魂的重量》(21 Grams)。我沒量過一小團棉花是否二十一公克。但那就是我感受到的靈魂的重量。
因為成長的過程裡,和我父親的心結多,又得以在他晚年重新親近,所以當時即使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沒有任何神祕經驗的我,也直覺到那是父子之間的一種牽掛。這時,想到也讀《地藏經》給他。
讀完迴向之後,比前一晚的感受清晰多了。我可以清楚地覺察到有一個無形的,類似影子的東西,慢慢地,一寸寸地,從我身體裡橫向移動出去。
我像是在和什麼離別,又像是自己在掏空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由自已地放聲痛哭。哭到聲嘶力竭,突然不知由來地反手一掌拍在自己額頭,才停止。
我讀過一部佛經(經名不記得),看到了一段。
佛陀的弟子之中,目犍連是神通第一。目犍連神通之大,看到一隻鴿子,就可以知道這隻鴿子過去一千世的由來,也可以知道這隻鴿子未來一千世的演化。
大家說目犍連的神通這麼厲害,不知和佛陀的智慧如何相比。
佛陀回答說:把那隻鴿子身上的一支羽毛切成一千段。以千分之一支羽毛去沾沾海水,沾到多少就是目犍連的神通所及。而佛陀的智慧,則是那整個大海。
這個故事讓我徹底清醒過來。
學佛學佛,可不是去學那千分之一的羽毛。
很多人經常把科學沒法解釋的事情,都稱之為「迷信」。但是長久以來,我也看到許多人越是不接受宇宙裡存在一些目前還無從探測的能量,越會在有人稍微展露一手和那些能量溝通的能力時,就五體投地,像一個從來不相信收音機會接收無線電波的人,一旦給他聽到收音機裡當真可以傳來一點聲音,就把那個不過是轉動了一下收音機調頻鈕的人,當成宇宙的創造者來膜拜了。
我很慶幸自己很早就有些對神祕經驗的體會。那段經歷,對我最大的好處,是從此對「神通」、「神祕經歷」等免疫。此後,不論什麼樣的大師、高手,表演多麼神奇的身手,我都不會為之所動。
每當看到人聽到、看到什麼大師指點了「前世」因果就敬若神明,我都會想到目犍連的故事。前後看得出總共兩千世因果變化的目犍連,才相當於那千分之一的羽毛,搖頭晃腦或故作神祕地談一次「前世」的人,那是兩百萬分之一的羽毛所能沾到的海水吧。
為什麼連「善」也不要執著
那時我在禪宗皈依了惟覺老和尚。決定去八里的靈泉寺打個禪七。
禪七的意思,是要在七天的時間裡剋期取證,有些突破性的領悟。我在心中給自己頭上綁了一條「必勝」的帶子,上了山。
打過禪七的人都知道,那七天有個過程。
前三天,通常都是找各種理由告訴自己,枯坐在這個禪堂裡是多麼沒有意義,不如趕快下山,把這時間用來做些更有價值的事情。所以,都在和要不要逃離、用什麼藉口逃離之類的念頭掙扎。熬到第四天還沒放棄,多少總會認命,開始比較「務實」地靜坐。
第五天,比較用得上功夫。
最後兩天,有些心得,鞏固或放大。
我也是這麼個路程。
而我第一次打禪七的心得之一,是終於知道為什麼要打破「善惡」的分別心,為什麼連「善」也不要執著了。
那是在第四天。我剛剛用一萬個理由勸說自己不要浪費生命,趕快下山,又好不容易抵抗過這些誘惑後,有一支香的時間坐得比較好。
我安靜地坐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念頭此起彼落,相衍相生。
這麼說吧。第一個念頭是禪堂。由禪堂而想到食堂。食堂想到筷子。由筷子而竹子。由竹子而叢林。由叢林而原始人。由原始人而取火。由火而燈。由燈而電。由電而愛迪生。
但就在我自以為很清楚地掌握自己念頭一路流轉到這裡的時候,天外飛來一個畫面,一群赤條條的男女跳出來,在荒淫作戲。那是多年前看過一本小說裡的場景。我驀然嚇得一身冷汗。
如果我的念頭是從香車而想到美人,想到美人的時候跳出這些性愛場面,倒罷了。起碼你有一個線索,可以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聯想到這裡。但是,為什麼我在由「電」而想到「愛迪生」的那個環節上,莫名其妙地跳出一個毫無來由,無所根據的男女性愛嬉戲的場面?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我頭一次那麼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念頭其實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或者說,自己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這種毫無來由,無所根據的念頭,會不會有一就有二,不斷地發生在日常生活之中?
會不會,我平日自以為是的,許多以為是「善」的堅持,也只是類似那些男女性愛嬉戲的場面,其實是不受自己控制,莫名其妙蹦出來的一些念頭呢?
也在那一會兒,我想到多年前看過一部電影《自由之路》(YOL)所留下的感觸。
《自由之路》是一個土耳其異議分子導演,在監獄裡畫好分鏡劇本,偷運出來交助手幫他拍攝的電影,後來他逃獄出來親自剪輯完成。
電影講幾個出獄的人的故事。其中一人因為在被捕過程中涉及其妻舅之死,很不被妻子的娘家所諒解。出獄後,他去探訪投靠娘家的妻子,遭到仇視,不准他帶家人離開。但妻子違背娘家的禁令,還是帶著子女和他逃離。
這對久違的夫妻在逃亡的火車上,禁不住重逢的激動,擠到廁所裡親熱,差點被圍在廁所外面的人打死。好不容易警察把他們救了出來,訓斥他們不知羞恥,不知給孩子們做個好榜樣。接著,趁警察離開的一個空檔,娘家的人趕至,開槍殺了這對夫妻,然後把孩子帶了回去。
這部電影是1982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我在後來的金馬獎外片觀摩展上看的。頭一次看土耳其電影,散場後我被兩個問題堵得心口悶悶的:人家夫妻在火車廁所裡親熱,干那些乘客什麼事,惱怒成那個樣子?人家夫妻要另過日子,娘家人幹嘛非得一路追殺,寧可帶回去兩個沒了爹媽的孩子自己扶養?
這兩個悶了許久的問題,卻在那天的禪堂裡突然回到我的心頭,幫我找到了為什麼對「善」也不能執著的答案。
乘客和娘家的人,都是自認為在「替天行道」,自認為是「正義」的化身。那是土耳其的風俗民情。然而換一個地方,換一個人來看,那些「正義」卻可能只是「粗暴」。所謂「善惡」,所謂「是非」,不過是價值觀的投射。而價值觀,是會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正如我看土耳其人對「善」、「正義」的執著不以為然,其他地方的人看我對「善」、「正義」的執著也可能不以為然。
所謂「正義、正義,多少邪惡假汝之名而行之」,正是一心執著於「善」的人所可能造成的結果。
佛法裡的「不思善,不思惡」,不是要人沒有是非善惡的判斷能力,而是要我們認清「善」、「惡」都是一些價值觀。價值觀都是一些念頭。而我們對自己的念頭所能把握的其實並不多,並不大。
所以,不要執著於一些事實上我們連自己都把握不大的念頭。
禪七,正是透過一個封閉的空間,一段密集的七天時間,來讓人和自己的念頭對話,認識念頭,進而練習控制念頭,讓自己當念頭的主人,而不是讓不受控制的念頭當自己的主人。
有了這個體悟之後,在那次禪七剩下的兩天時間裡,我就比較有了用功的方向。到第七天,終於體會到〈心經〉裡面為什麼會有「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段文字。
下山後,我覺得人生大不相同。對佛法的體會也大不相同。再讀《金剛經》,覺得可以上手了,最少從道理上也明白「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怎麼回事了。
(本文節錄自近日由大塊出版的《一隻牡羊的金剛經筆記》)
【2009/02/04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