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19, 2007

遠方

【聯合報╱廖玉蕙】 2007.10.18 02:19 am


兒子出門前,許多朋友聽說了,都警告我中南美是個落後、缺乏秩序的地方,要我轉告他得步步為營。兒子去了秘魯一段時間後,來信說一切都十分圓滿,秘魯根本不像大夥兒說的那樣危險、恐怖,要我們不用擔心!哪裡料到,這約莫就是所謂的「風雨前的寧靜」……

在電子業工作四年餘,業績正臻高峰,前途一片看好之際,兒子忽然萌生「棄業」之思。他說:

「工作太累了!夙夜匪懈這麼久,我想辭職休息一陣子。」

「四年多叫『久』?有沒有搞錯!你老媽我自投入職場以來,今年堂堂邁入三十年,從來也沒想到過可以辭職休息,怎麼平平是人,命運差得這麼多!」我哀怨地嘀咕著。

「你不同!你當教授,工時短,寒暑假又有兩、三個月可以休息,哪像我們日也操、暝也操,一刻不得閒。……更可怕的是,竟然我好像對眼前的工作越來越適應,似乎一輩子就可以這樣子過下去了!可是,實在不甘心啊,我的一生難道就該這樣決定了嗎?……依照你們的期待娶妻、生子,或朝九晚五,或無日無夜坐飛機在各國的旅館間穿梭往來?」

我急急撇清:

「我可沒期待你娶妻、生子,抱不抱孫子我一點也不介意!一切都請自行負責,不要『牽拖』!」

「我想辭職到中南美洲去好好思考我的人生!」他眼神縹緲卻語氣堅定。

從潭子到台北養病已一段時日的外婆,坐在一旁聽了半晌,也興奮起來,她想出兩全其美之計:

「要思考人生,敢不行佇厝內或是去比較近的所在去思考?潭子我那間厝,闊隆隆,汝要安怎去想都可以,無人會吵汝,順便去幫我澆澆花,極久無轉去,恐驚我種的那些蘭花都死了了!」

兒子聽了大笑起來!哄著外婆說:

「阿嬤!你的花,我會找時間回去澆水啦!不會死啦!您不用操心。」

為什麼選擇中南美?不選擇比較先進一點的歐美國家?兒子有一番奇異的說辭:

「我想藉由你們老人家看似危險、年輕人欣羨的壯遊,將自己抽離習慣的舒適環境,強迫學習獨立生活的能力,藉此克服內心的恐懼,並思考未來的下一步該怎麼走,這叫『一兼二顧,摸蛤兼洗褲』。何況,中南美的奇險壯麗不是很吸引人嗎?」

我以為兒子自小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說要藉「壯遊」來壯膽,我雖然覺得他的理由太官方,但他一向超有主見,一旦決定的事,非常不容易被說服,與其大費唇舌和他做無謂的爭論,不如乾脆順水推舟,至少可以贏得「孝子」(孝順兒子)的美名。何況我私心裡也挺羨慕他的機緣與壯舉,於是,只好訕笑著說:

「好啦!既然決定了,就放心去吧!我和爸爸都支持你。你先去,如果覺得不錯,我們也跟著過去思考我們往後有限的人生吧!」

就這樣,兒子的中南美之行算是拍板定案。

接著,遞辭呈。早就風聞的老闆百般勸阻、軟硬兼施,最後,眼看勢不可擋,甚至還慷慨允諾給他長時間的假期,但兒子豪邁地說:

「做人要顧道義,自己愛玩,不能拖著公司下水。何況,老闆不知民生疾苦,只要一聲令下,苦的可是我那些可憐的小主管、同事與下屬。」

聽起來像是古之義士。雖然不免覺得一份好端端的工作辭了可惜,卻也為他有擔當的作風感到驕傲。年終的股票沒了!每月孝敬我們的三分之一薪水飛了!我們咬牙佯裝豁達:

「錢再賺就有了!人生可只有一回。」

可不是人生只有一回嗎!病弱的外婆終究等不及孫子成行,在大年初三撒手仙逝。兒子履踐他幫外婆澆花的承諾,回潭子外婆家照顧院子的花花草草。在外婆說的「闊隆隆」的透天厝裡,一邊學習西班牙語,一邊準備各項資料,更重要的是陪伴並安撫離情依依的女友。外婆百日過後,他終於帶著一只大背包和幾張金融卡、信用卡瀟灑上路。

臨走的那個黃昏,我們在福華麗香苑的沙拉吧給他餞行。該與不該叮嚀的話早都說完了,許是大夥兒都還沒從外婆往生的悲痛中恢復,場面顯得有些冷清、寂寥,也或許是我們夫妻倆的臉孔看起來有些僵硬,兒子打哈哈地安慰我們:

「去年,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女性朋友,和我一樣揹著一口大背包出國雲遊,她媽媽到機場送行時,交代了又交代,拚命忍住眼眶裡含著的淚。過海關後,她一轉身,看見爸媽兩人的臉統統縮得小小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且驚恐,她差點兒心軟地回頭。結果呢?上山下海一年浪遊後,還不是平平安安的回來。」

一年後?外子和我同時驚詫地複述著,原本想要安慰我們的,卻因為這「一年後」三個字,引起我們更大的焦慮。但是,為了不顯示出太過保守或纏綿,身為爸媽的我們決定不在這個話題上窮追猛打。孩子大了,遠走高飛是遲早的事。只是,想到剛經歷了和母親的死別,隨即又得面對兒子的生離,臨別擁抱時,心情真是格外悽愴;兒子用手拍拍我的背,保證道:

「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平安歸來的。」

母親走了,不知去了何方!兒子緊接著遠走他鄉!去到我沒辦法想像的南美洲,而我也糊裡糊塗接到新學校的聘書,即將變換跑道。一張張學生致贈的卡片,寫滿了捨不得我離開的字句,讓我閱之肝腸寸斷。幾個重大的變化接踵而至,攪得我手忙腳亂,心裡亂糟糟。幸而學期已近尾聲,學生忙於準備期末考,我倉皇搬離窩了九年的研究室,打包時,心情既繾綣又忐忑,像是無端被發配到不可測的遠方!當初只是想幫生病的母親打氣,成全她長久以來念茲在茲要我轉到公立大學的心願,如今,如願了,母親卻來不及知曉,留下我獨自面對茫茫的未來。

因為捨不得老家易主,我在母親往生之前,便將坐落潭子的老家買下,兒子走後的一個月,我將研究室囤積的書籍搬回潭子,發現花兒全凋謝了!葉子垂頭喪氣,水池內的魚兒暴斃了好幾條,院子裡的紅磚地灰撲撲的,曾經是母親病中魂牽夢縈、一心歸去的家,竟是一片荒蕪了。我杵在以前常跟母親坐著聊天、賞花的石椅前,內心慘怛,哽咽吞聲。夜裡,母親和兒子一起來入夢,翌日,我捎了封信給兒子,說:

「……聽你女友說,她可能到玻利維亞找你;聽妹妹說,你正學西班牙文;聽我的夢境說,你爬了好幾座高山,因此扭傷了腰;在帆船上耍寶,差點兒掉進海裡……不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昨天重新看了四年前到中研院訪問詩人楊牧的文章,他說起多年前曾提到的『壯遊』,他說:

『我在《一首詩的完成》裡頭提到『壯遊』,其實我好像也不太贊成那樣子。我覺得跑來跑去幹什麼,一下子去巴西、一下子去布拉格,我覺得不見得有那個必要。不過讀書大概還是要,讀書是一種想像力的訓練。』

我引這段話的意思,不是打擊你的志氣,只是湊巧看到,想到這本書的出版,少說已有十多年,十多年前,詩人還大力鼓吹『壯遊』對寫詩的重要,十多年後,也許因為年紀的關係,他開始不大覺得此事有何重要。不過,趁年輕的時候有能力(包括體力和財力)到處走走看看,我和你爸爸倒是都很贊成的,只要你能保持清明的心智,注意防範意外,我們基本上是給予最大的支持的。」

兒子對這番委婉的剴切言辭,視若無睹,全無回應。一個多月後,他的女友果然決定動身前去陪伴(或監督?),也辭了教書的工作,迢迢奔赴。有人同行,我們總算放心多了。兒子出門前,許多朋友聽說了,都警告我中南美是個落後、缺乏秩序的地方,要我轉告他得步步為營。兒子去了秘魯一段時間後,來信說一切都十分圓滿,秘魯根本不像大夥兒說的那樣危險、恐怖,要我們不用擔心!哪裡料到,這約莫就是所謂的「風雨前的寧靜」,其實危機已然四伏。一日,凌晨兩點鐘左右,朦朧正要進入夢鄉,忽然鈴聲大作,電話那頭傳來兒子氣急敗壞的聲音,說是只在市集中點了幾道吃食,一回頭,背包已經被偷,所以,請我們連夜為他的提款卡、簽帳卡辦理止付。被這一攪和,我睡意全消,辦過手續後,竟睜眼到天明。第二天,接到兒子的E-Mail,列出損失清單,總計:

「iPod一台、美國簽證一份、貴重夾克一件、照相機一部、記憶卡三張、尚未儲存的照片4GB、LV皮夾一只、信用卡、金融卡各兩張、notebook(中有珍貴日記)一台、新買背包一個及帽子一頂……其他族繁不及備載。」

他在信裡幾度重申:

「真是恨得牙癢癢的……」

看完之後,不禁莞爾,想到彈藥已被鎖進彈藥庫,也許他會因彈盡援絕而提早歸來。正當我將這不足為外人道的竊喜告訴兒子時,他哈哈大笑,說:

「正好相反!因為許多的紀錄與照片都毀於一旦,所以,可能延長歸期以補回那些遺失的日子……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先墊些錢寄到女友的帳戶裡?」

真是太讓人失望了!既知孺子頑固不可教,我遂將眼光轉向潭子的老家。母親雖然走了,相信她可不希望庭園敗壞,家人四散、兄妹各行其是。於是,趁著暑假,我和外子展開另類的耕種生活。每天像苦行僧般,披頭散髮種花、種樹、種竹子;洗衣、洗被、洗院子;拖地、擦窗、曬被子;釘鉤、掛畫、掛簾子;搬土、搬磚、搬盆子!每天汗流浹背,汗水像雨水般灑下,不要命似的工作,腰也彎了,人也黑了。我們將大門進來左方的大片水泥地敲開,種了三株四方竹,芭樂樹、芒果樹、檸檬、奇異果各一棵,幾株聖女番茄,還在小池裡養了幾盆蓮花、池邊植了柳樹,大缸裡種了荷花,棚架旁兩株巨峰葡萄迎風招展,外子還修了摩托車、買了腳踏車,屋裡安上新窗簾、方桌鋪上桌巾、裝上音響;那樣子,像是要在潭子老家長住久居。我讓女兒拍了各個角度的美美照片寄去玻利維亞,引誘兒子:

「院子經過一番整理,煥然一新;客廳的日曆及月曆被取下,換上雷驤伯伯的裸女畫、華仁叔叔的鳥類版畫和爸爸的小幅風景畫作,人文氣息立刻浮現。等你們回來時,也許不但可以摘葡萄、釀葡萄酒,還可以爬芭樂樹,嘴裡吃著芒果、番茄,眼裡看著依依的楊柳、田田的荷葉和精神煥發的蘭花,坐在竹林下成為七賢之一……爸爸已把大畫布搬回潭子,打算在葡萄架下畫出驚世之作,我們正拭目以待。」

兒子雖表達驚豔之意,卻仍然鎮靜以對,依然叨叨敘說著世界之大、他鄉山河的美好壯麗、異地人情的種種。我有些失落,心裡的某處像是被鑿了個大窟窿,空空洞洞的,在屋裡踱過來走過去,老覺心神不寧。

中秋長假之始,我召回散居各處的兄姊及其家人,大大小小,合計接近二十口人,炒米粉、買來鵝肉、端出媽媽最拿手的紅燒肉、筍乾,摘下院子裡的九層塔炒茄子,也沒忘記我最專長的什錦菜,我跟母親生前一樣,待在廚房裡,細細切絲、大火熱炒,把廚房搞得熱騰騰、火辣辣……前廳有人打麻將,有人聊天,中小孩看電視、打電腦;小小孩拿著手電筒四處奔來跑去,還有人在院子裡烤香腸,依然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彷彿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夜深了,人散了,我像母親一樣,打開櫃子,拿出幾罐茶葉;從冰箱上層取出儲備的魚、肉;下層翻出青菜、蔬果和剩菜,分別打包,讓各家帶回。汽車一部一部駛離,我像昔日的母親一樣,將頭伸進開著的車窗,交代駕駛人:「小心開車哦!免趕緊!」然後,站在紅門口揮手道別,車子緩緩陸續開出巷口,我抬頭看到天空上寥落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淚水忽然像泉湧,母親的心情,從來沒有一刻像當下那般分明!

雖然疲累不堪,心情卻是亢奮的。我慫恿女兒將紅燒肉、炒米粉、筍乾等食物的照片,用MSN遞送到天涯海角,並隨圖附上幾句話: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思我父我母,更思人在遠方的我子,而你莫非樂不思蜀?可別忘了蜀地的父老日日引頸盼望,就怕兒子浪蕩成習,成了天涯流浪漢。今天的月亮很圓,想你猶然羈旅海外,家人都讓院子裡的炭火嗆出了淚來了。」

兒子想是被油亮的紅燒肉給感動了,立即引用了孟老夫子的話來回應中文系出身的老母,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漢客在南美過的是困苦的日子,每天用半冷不熱的水洗浴,在此無一刻不思念家鄉的麻辣鍋、牛肉麵與肉圓,您傳來的爌肉配米粉更是讓人垂涎,但在南半球的月亮盈虧與北半球不同,能夠換個角度看世界,換取人生經驗,這樣的困苦又算些什麼!十分想念老父老母,一切可好?

流浪漢Hank」

四兩撥千斤的,兒子輕易就掙脫了我撒下的密密親情網罟,身手矯健地脫身而出,若無其事地繼續他在遠方的天涯追尋。

中秋那天清晨,女兒起了個大早,忽然在院子拉開嗓門呼叫:

「媽!您趕快來看!很奇怪呢,九月天竟然開出一朵粉紅的杜鵑花。」

我穿著睡衣、睜著惺忪的睡眼跑出去,看到久不開花的院落,獨獨開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紅杜鵑花,怎麼都沒注意到何時結的花苞!我不知道一向開在「淡淡的三月天」的杜鵑花,是否經過改良而能在任何的季節綻放,但是,花開一朵,靜靜地藏身枝葉間,卻讓我感覺它彷彿是個特別的神蹟。分明是琵琶半遮面的「欲言又止」模樣!難道一向愛花、愛熱鬧的母親果真成了花神?藉由單開一枝的花朵來嘉許我促成全家再度團聚的苦心嗎?

那夜,母親迢迢來入夢。夢中的母親依然孱弱,枯瘦的身子和我併肩站在大片落地窗前,窗外細雨霏霏,遠處一脈橫臥的蔥綠高山,近處是挨擠著的長排豔紅美人蕉,像極一張濕淋淋的素雅彩畫。母親不堪久站,將頭倚在我的肩頭,神情愉悅且滿足地說:「真正是極美啊!」然後,頭一歪,似是沉沉睡去一般。我也不驚惶,好像理當如此,就這樣讓母親靠著,兩人一直靠著、靠著……

「母親累了,睡了,就讓她靠著多睡一會兒吧!」

我在夢裡如此寬慰自己。

中夜醒來,肩頭隱隱痠麻,我愣坐著,覺得母親真的回來過了,回想她觀花時的滿足表情,彷彿告訴我:遠方並不可怕!

(蔡含識南美記行的部落格網址:http://blog.pixnet.net/hankris)

Wednesday, October 17, 2007

《白蛇傳》日文版

《雨月物語》之〈蛇性之淫〉


往昔,紀伊國三輪崎(和歌山縣新宮市)有位村長名叫大宅竹助,以漁業為生,手下有眾多漁夫,經年捕撈各種大小魚蝦,家境富裕,膝下有二男一女。長子太郎生性質樸,勤於家業;長女嫁與大和國(奈良縣)人為妻;次男名叫豊雄,氣性老實,喜愛風雅,無意幫忙家業,對世間物事也意興闌珊。

父親甚為隱憂,心想,即使分一份家產給他,恐怕也會遭人誆騙,傾家蕩產。但若過繼給他人為嗣,終究會招人嫌棄,後患無窮,只能任他隨心所欲,想當學者或僧侶都由他去。父親認為他註定終生必得寄居哥哥太郎籬下,因此對他不多管教。

日後,豊雄拜新宮神社神官安倍弓麿為師,勤奮進修。九月下旬某日,風日晴和,海面無浪,忽然東南上空聚集烏雲,細雨紛飛。豊雄向師父借了一把油傘,踏上歸途。來到可見阿須賀神社正殿時,小雨變成傾盆大雨。豊雄便去附近一漁夫家叩門避雨。

老漁夫出來見是豊雄,忙道:「原來是小少爺,寒舍粗陋,十分抱歉,請坐此蒲團。」順手拂去骯髒蒲團塵埃,請豊雄入座。

「我只是暫來避雨,什麼都好,您不用張羅。」豊雄坐在蒲團等雨停。過一會兒,門外傳來嬌滴滴喚聲:「能不能借用一下房檐?」語音剛歇,便有人進得屋來。

豊雄抬頭一看,但見來人是個年約二十、髮髻優美、玉貌花容的女子,身邊跟著個手持包袱的十四五清秀丫鬟。身穿遠山紋樣鮮豔青衣,全身濕透,狼狽不堪,那女子見了豊雄,不禁赧顏,模樣十分優雅。豊雄不覺心動,心想,這一帶從未聽說住著個如此嬌艷美人,這女子可能來自京城,到熊野三山參拜順道來此觀賞海景;只是身邊未帶男僕,未免過於輕率。豊雄挪出位子,向女子說道:

「請進來坐吧,這雨應該快停了。」

「打攪了。」女子進屋,因屋內狹窄,只得與豊雄並肩而坐。就近觀看,豊雄愈覺那女子美如天仙,不似凡間女子。他心蕩神搖,如醉如夢,恍如置身雲霧中,便問女子:

「看妳像是京城官宦家小姐,是來朝山進香或來湯峰沐浴溫泉吧,無奈此處只有大海,甚煞風景。古歌有云:『不巧逢雨三輪崎,佐野渡口無人家』(《萬葉集》第三卷第二六五首),形容的正是這裡,恰恰符合今日情景。這家主人是家父僱工,妳們盡可安心在此避雨。不知小姐今夜打算投宿哪家旅店?我送妳們回去反倒失禮,不如把傘帶去一用。」

女子答道:「承蒙慨然借傘,甚是感激。少爺這番盛情,足以烘乾我身上濕衣。我不是京城人,住在附近已有多年,今天是黃道吉日,特來那智神社參拜,不料遇上驟雨,不知少爺也在屋內避雨,貿然進來借簷。寒舍距此不遠,等雨停再歸返也罷。」

「妳不用客氣,還是帶著傘吧。」豊雄道:「待他日我再去府上取傘。再說這雨想必一時也不會歇息。不知府上居於何處?日後我便遣人去取傘。」

女子答道:「寒舍在新宮附近,只要打聽姓縣名真女兒家便可。眼下天色已黑,我便拜領盛情,帶傘回去。」說罷,女子撐傘離去。豊雄目送兩人背影,向老漁夫借了簑衣回家,抵家後,仍念念不忘女子倩影,徹夜思念。凌晨,他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在夢中尋至真女兒家。

真女兒家門大牆高,暗格子窗緊閉,垂簾深掛,安然雅致。真女兒出來相迎道:「我忘不了少爺的盛情,正盼少爺來哩,請進。」說著引豊雄進內屋,端出各種酒饌鮮果款待。豊雄如痴如醉,正欲同真女兒共枕纏綿時,竟自夢中醒來。豊雄心想,倘若美夢成真,不知該有多好?於是顧不得吃早餐,逕自出門去了。

來至新宮附近,到處向人訊問縣真女兒家,卻無人知曉。直至晌午,十分疲倦,忽見昨日丫鬟自東走來,豊雄大喜,上前問道:「小姐家住何處?我特地來取傘。」丫鬟微笑道:「辛苦少爺了,請隨我來。」

丫鬟在前引路,不到幾步,便道:「就是這兒。」豊雄抬眼一看,果如夢中那般,門大牆高,暗格子窗緊閉,垂簾深掛。他心中甚覺納悶,進屋後,聽到丫鬟向內屋稟告:「我帶借傘給我們的少爺來了。」內屋傳出回應:「在哪裡?快請他進來。」出來迎客的正是真女兒。

豊雄道:「新宮有位阿倍先生,是我業師。今日造訪老師之際,順道來取傘,請勿見怪。既已得知小姐貴府,待他日再來拜訪。」

真女兒堅持留人,命丫鬟:「可不能讓他回去呀。」丫鬟忙擋在豊雄面前道:「昨日少爺硬借傘給我們,今日我們也得硬留少爺下來。」說罷推著豊雄腰部,領他到向南客房落座。客房是地板房,鋪著客用榻榻米,屏風、櫃櫥陳設與帷幔上的彩畫均是大家風度,想必非平常人家。

此時,真女兒出來道:「我家因故失去男主人,恐怕招待不周,僅有薄酒,望少爺莫怪。」丫鬟送出高腳酒杯、盛滿山珍海味的碗盤,並為豊雄斟酒。豊雄覺得彷彿仍處昨晚夢境中,深怕再度醒來,然而又非夢境,反倒令人好生奇怪。

不久,主客均有幾分醉意,真女兒舉杯望著豊雄,容貌如水上嬌櫻,姿態如拂面春風,燕語鶯聲說道:

「因羞於啟齒而將思慕之情悶在心坎兒,不說而亡,人們會說那女子是被神作祟而死(引用自《伊勢物語》第八十九段和歌:暗戀無人知,煎心且銜淚,一朝失戀死,枉自怨神明),我不願讓毫不知情的神明遭不白之冤,決定向少爺坦白說出,此言絕非信口開河,請少爺務必相信。

我本為京城人,幼時父母雙亡,由乳母撫育成人,嫁給貴國國守之小臣縣某,與夫來到貴國,業已三年,不意我夫任期未滿,於今春猝然病亡,丟下我伶仃一人。聽說京城乳母早已落髮為尼,周遊諸國去了,如今故鄉對我來說也形同陌路,請少爺諒察我身世。昨日避雨,偶然與少爺邂逅,蒙少爺照應,我深信少爺是位誠信君子,決意以身相許,服侍少爺左右。倘若少爺不嫌我出身卑賤,望以這杯酒訂下百年姻眷。」

這原為豊雄夢寐以求之事,何況對方是自己朝思暮想之女子,雀躍三尺,只是思及自身尚未立世,父兄必不允許,一時既喜猶憂,不敢作答。

真女兒見狀,悲歎道:「我一個膚淺婦道人家,貿然說出這番愚昧之言,眼下一言既出,真是無地自容。像我這般薄命女子,早當投海自盡,今日又讓少爺煩心,真是罪該萬死。只是我說的句句皆肺腑之言,少爺你便當做醉態狂言,付諸大海吧。」

豊雄道:「初見小姐時,我即知小姐定是京城名門閨秀,果然不出我所料。像我這種以鯨魚為伍在天涯地角海邊長大的人,大概終生再也無法得此艷福,我之所以沒能立即作答,實因尚寄父兄籬下,除指甲毛髮之外,身無一物,叫我如何籌辦聘禮迎娶小姐?只恨我貧窮無能。倘若小姐耐得窮苦,我將盡力而為。連孔子此等聖人都會在情愛前跌跤,我也可為小姐忘卻孝道立命……」

真女兒答:「少爺如此說,令人不勝歡喜,寒舍雖破舊,少爺若不嫌棄,請少爺往後便以此處為家。家中有一把前夫生前十分珍愛的寶刀,請少爺笑納。」說罷取出一把鑲金包銀的古代名刀,豊雄心想這是小姐初次定情之禮,不宜推卻,便欣然收下。真女兒又挽留道:「今晚就請小住寒舍吧。」豊雄婉拒:「未得父兄允許,我不敢貿然在外投宿,明晚我定會藉故再來。」便回家去了,當晚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翌朝,太郎早起,準備召集漁夫下海,經過豊雄房前無意往內一瞄,發現豊雄枕邊擱著一把映著燈火餘光閃閃發亮的長刀。太郎納悶:「這把刀從哪兒來的?」便粗暴拉開房門,驚醒了豊雄,見是太郎,豊雄問:「有事找我嗎?」太郎厲聲問道:「你枕邊那發光東西是什麼?如此貴重東西與我們漁家不相稱,給父親曉得了定會責怪你。」

豊雄道:「這不是破鈔買來,是昨天有人相贈,擱在枕邊而已。」

太郎大聲道:「這附近怎會有人送你如此貴重東西?你平常便收集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漢文書籍,我早覺得是一種浪費,只因父親未加斥責,我才忍著。莫非你打算佩帶這把刀參與新宮大祭行列丟人現眼?簡直不像話!」

父親聽到太郎斥責聲,喚道:「家裡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又惹出什麼禍了?太郎,帶他過來。」

太郎回道:「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一把像是將軍佩帶的寶刀,請父親叫他過來好好問問,我得出門去安排漁夫下海。」說罷便出門。

母親叫來豊雄問道:「你為何買此等東西?家中柴米油鹽都是太郎掙來的,你一無所有。平日任你胡來,要是因此事而惹惱太郎,天地間哪有你立足之地?虧你讀了那麼多聖賢之書,難道連這道理也不懂?」

豊雄辯解:「當真不是買來的,因故收下別人贈禮,哥哥看到了才那樣說。」父親不相信,怒道:「那你倒說說看,到底立了什麼功,人家才給你這把寶刀?真是莫名其妙,你從實招來。」

豊雄道:「這事我難以啟齒,能否由他人轉告?」父親更是厲聲斥喝:「對父兄說不出口的事,還能對誰說?」此時,嫂子從旁插嘴:「不妨讓我來聽聽,豊雄,你跟我來。」便帶豊雄到另一房內。

豊雄向嫂子道:「我原打算向嫂子商討此事,請嫂子助力,無奈哥哥發現太早,挨他責罵。其實是有位孤苦伶仃的年輕寡婦,說要以身相許,這把刀是定情之物。小弟未經父兄允許,擅自私定終身,犯下重罪,此刻是後悔莫及,望嫂嫂諒察小弟苦衷。」太郎媳婦笑道:「小弟至今尚未成家,嫂嫂也很同情你,這不正是難得的喜事嗎?嫂嫂定將幫你說些好話。」

當天夜晚,嫂子便對夫婿道:「如此這般那般,你就向父親美言幾句吧。」太郎聽罷皺起眉頭:「此事甚奇,我從未聽過國守身邊有縣姓屬下,我們家是村長,怎可能不知誰人過世的消息?妳且取來那把刀讓我看看。」

太郎媳婦立即取刀過來,太郎仔細觀看,嘆道:「我們完了。前些日子,京城有位大臣為祈神明顯靈,獻給熊野速玉神社許多寶物,豈知這些寶物竟自御寶庫不翼而飛,大宮司(神社長官)已呈報國守。國守下令補輯盜賊,聽說已派次官文室廣之前往大宮司府邸追查此事。這把刀絕非下屬官員所持之物,讓父親看看再做打算。」

太郎立即帶寶刀到父親面前,詳述緣由,請教父親該如何處理。父親臉色大變道:「這該如何是好?那孩子至今從未動過別人一分一毫,到底是什麼報應令他起這邪心?萬一他人先一步告密,我們家可會遭到滿門抄斬。為了祖先及子孫後代,只能犧牲這個不肖之子,你明天便去報案。」

太郎等天亮前往大宮司府邸,呈上寶刀並說明事情來龍去脈。大宮司驚道:「這正是大臣獻上的供品。」次官廣之聞報後,當下命十名武士前去捉拿盜犯並追問其他贓物,又命太郎引路。

豊雄全然不知情正在家中讀書,見武士闖入拘捕,連聲問:「我犯了何罪?」武士不聽辯解便將豊雄五花大綁起來。父母、太郎夫婦只在一旁悲歎:「可悲,可悲。」武士催促:「國守下令補輯你,快走!」說罷架著豊雄前往國守府邸。

次官怒視豊雄問道:「你竟敢偷神明寶物,這可是彌天大罪!其他贓物藏在哪裡?快從實招來!」

豊雄總算恍然大悟,流淚道:「小人從未偷盜,事情是如此這般那般,這是縣某遺孀送給小人的前夫遺物,請大人召那女子來便可證明小人清白。」

次官益發怒斥:「本官沒有姓縣屬下,你膽敢再說謊,便罪加一等!」豊雄再度申訴:「小人如今已被捕,怎敢說謊?請大人務必傳喚那女子來對質。」次官命武士:「縣真女兒家在哪裡?抓她過來!」

眾武士押著豊雄直驅真女兒家。但見門柱腐朽,斷壁殘垣,蒿草叢生,不像有人居住。豊雄見狀,愣在原地。武士召集近鄰村民,伐木老人、舂米夫等均誠惶誠恐跪倒在地。武士問:「這所大院是誰人居住?縣某遺孀是否住在此地?」

一鐵匠老人回道:「從未聽說縣某此人。三年前有位村主某某住在此地,生活闊綽,但這人運貨前往九州時,船隻遇難,下落不明,從此家人散去,成為空屋。昨天這漆匠老人說看到此男子進屋,半晌才歸去,我們都甚感疑惑。」

「總之進去看看,也好向長官稟報。」武士說罷,推門而入。但見邸內比外觀更荒蕪,前院林蔭蔽天,池水乾涸,水草枯萎,雜草叢生,一株高大松樹被風吹倒院中,更顯得陰森荒涼。拉開正廳格子門,一陣腥風迎面吹來,眾人不禁倒退幾步。豊雄只是目瞪口呆。

武士中有位巨勢熊檮者,膽大如斗,道:「我帶頭,都跟我來。」大步踏著地板進屋。屋內積塵寸許,滿地鼠糞,其中豎立一幅破舊布幔,旁邊坐著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熊檮向女子道:「國守召見,快跟我來。」

女子默不作聲。熊檮挨近,欲抓拿女子,突然響起一聲天崩地裂霹雷,眾人均驚倒在地。待回神時,女子已不見蹤影。地面閃閃發光,眾人戰戰兢兢挨前細看,有高麗絲綢、吳綾、倭錦、縑帛、盾、矛、箭囊、鐵鍬,均屬新宮神社失竊之物。武士帶回寶物,詳細報告奇事。

次官與大宮司得知是妖怪所為,不再審問豊雄,但豊雄仍免不了窩贓之罪,被押入國守府邸牢內。大宅父子獻出眾多財物贖罪,豊雄於百日後才獲釋。豊雄道:「兒無顏面對家鄉父老,想到大和國姐姐家住一段日子。」父親贊成道:「你遭遇如此大難,我們也深恐你因此而一病不起,就去姐姐家靜養數月吧。」便遣下人陪豊雄動身。

豊雄姐姐家住大和國石榴市(奈良縣櫻井市三輪町),姐夫田邊金忠經商為生。見豊雄來到,非常高興,又同情弟弟的災難,勸道:「你便長住這兒,莫急著回家。」

轉眼已是翌年二月。石榴市離長谷寺不遠,寺內觀音菩薩夙負盛名,甚至名揚唐國,每逢春季,自京城各地趕來的香客絡繹不絕,町內旅舍櫛次鱗比。田邊家經營香火生意,店內終日擠滿香客。

某日,有位來自京城的美貌女子,身邊跟著個丫鬟,來買進香之物。丫鬟見到豊雄驚叫:「主人原來在此!」豊雄細看,正是真女兒與丫鬟,大叫「嚇死我也」,慌忙躲進內屋。金忠夫婦問道:「怎麼回事?」豊雄答:「那妖怪追我來了,千萬莫讓她進屋。」四周眾香客驚問:「妖怪在哪?」卻見真女兒進屋道:「諸位莫疑我是妖怪,夫君亦莫驚慌。這事皆因我錯,而使夫君蒙冤,我深感內疚,四處尋找,想向夫君解釋事情緣由,今日終於見到夫君,非常高興。店家主人也請細聽,倘若我真是妖怪,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在人來人往之處?我衣裳有縫,對日有影,這些都是證據。請諸位理解此道理,切莫多疑。」

豊雄逐漸平心定氣,卻仍疑心道:「可妳肯定非人,那天武士押我到妳住處,那房舍已非昨日我所見,荒涼至極,類似妖魔棲身之居,妳卻一人安然坐在屋內,武士欲上前捕捉之際,突然晴天霹靂,消失無蹤。這些我均親眼目睹,妳安何心竟追我至此?快走!」

真女兒淚眼汪汪答道:「夫君所說確是實情,但請允許我稍加說明。那天聽聞夫君被押至國司府邸,我便同平素助我的近鄰老翁商討,將房舍夷為廢墟。至於拘捕我時,雷聲大作,乃丫鬟所設計略。之後雇船逃至難波(大阪)。為探聽夫君所在,今日特意來此許願,得古歌『古河野道兩株杉,比翼共連枝』(《古今集》卷十九)一籤,不料竟真得在此與夫君重逢,真是托了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我身為柔弱女子,怎能盜出那些寶物?應是前夫邪念所為,望夫君細細思量,我對夫君一片真情,毫無誑言。」說罷潸然淚下。

豊雄聽畢半疑半憐,一時答不上話。金忠夫婦見真女兒說得頭頭是道,舉止嫻雅,深信不疑,說道:「聽豊雄述說此事時,確是驚人,可細想之下,這世上豈有此等奇事?妳千里迢迢尋至此,這份情甚教人感動,豊雄即使不領,我們也會留妳住下。」便領真女兒進內屋。

二三日過後,真女兒甚討金忠夫婦歡心,懇求夫婦勸解豊雄解疑。金忠夫婦也受真女兒痴情打動,終於說服豊雄,讓他倆結為夫婦。豊雄亦逐日釋疑,原本便對真女兒一見鍾情,如今更立下山盟海誓,望白頭偕老,只恨相逢太晚。

三月某日,金忠對豊雄夫婦道:「此處雖比不上京城,卻也不輸紀州。吉野地方春景最美,三船山、菜摘川均是百看不厭的名所,尤以春景為勝,我們不妨去春遊一番罷。」

真女兒微笑道:「自古吉野便聞名滿京城,京城人也以不遊吉野為憾事,無奈我自幼體弱,人多之處或路途稍遠,便會頭昏眼花,原諒我無法相隨奉陪,只盼夫君帶回當地土產即可。」

金忠夫婦道:「那是步行才會勞累,我家雖無牛車,但還不致於讓妳徒步當車,再說妳留在家中,豊雄也不放心。」夫婦頻頻相勸,豊雄也道:「姐姐姐夫如此誠意相邀,即便半途累倒,也不得不去。」真女兒盛情難卻,只得跟隨眾人出發。

一路上遊客如織,個個盛裝艷服,卻無人比得上真女兒嬌艷。吉野某寺院是金忠夫婦老相識,當晚一行人便投宿該寺院。主持迎客道:「今春你們來得稍晚,櫻花已落了大半,鶯啼也稍嫌失色,但仍有幾處可遊。」當晚以素席款待。

翌朝,深山含煙籠霧,不久即晴空萬里,寺院處於高地,眼下僧房歷歷在目。山上鳥啼此起彼落,群花爭艷,雖同屬深山,此處卻特別令人心曠神怡。據云初到此山,不得不看瀑布,於是央人帶路,一行人順著山谷前進。來到瀑布附近古代離宮遺跡,但見瀑布翻騰下瀉,香魚逆流而上,景觀甚美。一行人排開扁柏飯盒,邊吃邊觀賞瀑布美景。

有位老翁腳踏岩石緩步走來,蓬髮以麻繩束結,步履矯健。老翁來到瀑布下,駐足疑惑地盯著豊雄一行人,真女兒與丫鬟均背轉過身,避開老翁視線,老翁目不轉睛注視兩人,喃喃自語:「怪哉,妳這邪神怎可迷惑人心?竟膽敢在老夫面前做此等事?」

聽聞此話,真女兒與丫鬟突然騰空躍起,縱身跳入瀑布,水柱衝天,兩人隨即不見蹤影。天空瞬時烏雲密佈,下起傾盆大雨。老翁率領慌亂不堪的眾人下山,逃進一破舊屋簷下蹲坐,個個嚇得面無血色。

老翁對豊雄道:「仔細觀看你面色,想必中了邪神妖氣,若非老夫及時救你,遲早會喪命。今後務必要小心。」豊雄伏地磕頭道:「請救小生一命。」接著道出事情來龍去脈。老翁道:「原來如此。此妖是多年修成的蛇精,傳說其本性淫蕩,與牛交合生麒麟,與馬交合生龍馬。她之所以纏住你,想必是因你長相俊秀,而生情慾,看她如此執迷,今後你若不謹慎提防,恐怕性命難保。」眾人聽了均悽悽惶惶,認為老翁定是神靈顯現,膜拜不止。

老翁笑道:「老夫並非神明,是大和神社神官當麻酒人,老夫送你們回去,跟著。」眾人便隨老翁離去。

次日,豊雄前往大和鄉,送美濃絹三疋、筑紫棉二匹致謝,並懇求老翁為他除妖驅邪。老翁收納謝禮,一一分贈給其他神官,自己不留絲毫。老翁勸導豊雄:「那蛇精戀你一表人才,行淫纏你,你也受她變幻的美貌所迷,缺乏男子應有的陽剛意志。從今以後定要振起男子漢之勇,穩住心神,那麼便不需老夫之助力了。」

豊雄如夢初醒,千恩萬謝地拜別老翁。抵家後,向金忠道:「這些日子被妖怪所纏,均因小弟心性不端所致。小弟對父兄尚未盡孝,又給姐夫家帶來厄運。承蒙照顧,小弟感恩不盡,待日後定再來拜訪。」於是辭別金忠夫婦,回故鄉紀州。

家中父母與兄長太郎夫婦聽聞在大和發生之駭人事,明白一切並非豊雄罪過,反生憐憫之情,又恐蛇精再來糾纏,彼此商道:「這均是豊雄尚未成親才會有此結果,快讓他迎親罷。」

卻說芝鄉(和歌山縣田邊市)有位芝姓地方官,膝下有一女,在京城宮內當宮女,此時恩准得以返鄉,願招豊雄入贅,差媒人來提親。大宅家求之不得,當下定了婚約。

宮女富子見家人來京城迎親,歡天喜地嫁了進來。富子長年在宮中服侍,知書達禮,且姿容秀麗,舉止超凡。豊雄入贅後,覺得富子是個可人也,心滿意足,偶爾會想起蛇精對自己迷戀之情,幸好初婚之夜安然度過。

次日夜晚,豊雄微醉地向富子戲謔道:「妳久居宮內,與我此等鄉巴佬成親定有不滿之處。妳在宮內肯定曾與中將、宰相等人同床共寢,念及此,真教人悻悻然。」富子抬頭道:「你背棄舊好,卻寵愛一個如此姿色平平的女子,你說你悻悻然,我更是舊恨新仇無處遣。」

豊雄大吃一驚,眼前女子確是富子無疑,但聲音分明是真女兒。豊雄不寒而栗,呆若木雞。女子笑道:「夫君切莫驚慌,儘管你忘卻了當年我倆的山盟海誓,但只要緣份仍存,我倆總會再度相逢。倘若你再聽信他人讒言,棄我遠去,別怪我將報此仇此恨。無論紀州群山有多高,我也定會將你滿腔鮮血自高峰注入谷底,望你保重,切莫斷送自己性命。」豊雄只是顫抖不已,以為她要索命,幾乎昏厥過去。

此時,屏風後走出一丫鬟,道:「如此天假良緣,難道主人不滿意麼?」豊雄一看,嚇得魂飛魄散,眼前一黑,閉目俯臥在床。真女兒與丫鬟既哄又嚇,豊雄卻如死人般呆愣至天亮。

翌朝,豊雄逃出寢室,向岳父道:「如此這般那般曾發生過此等事,請設法讓小生度過此難關。」豊雄惟恐背後有人偷聽,盡量壓低聲音。岳父夫婦聽畢臉色發青,哀嘆不已,道:「這該如何是好?京城鞍馬寺有一僧侶,每年都來熊野參拜,昨晚正好住宿在對面山中寺院。據說此法師法術無邊,凡是瘟疫、妖怪、蝗災均能祓除,深受鄉人尊崇。就請這位法師來除邪。」說罷忙遣人去請法師來。

法師聽畢事情原委,毫不在乎道:「擒拿如此迷惑人心的蛇精,又有何難?請眾人放心。」眾人總算安心下來。法師先準備雄黃,調成藥水,裝在一小瓶內,前往寢室。眾人急忙東躲西藏,法師冷笑道:「無論老少都在此等著,吾人馬上擒拿小蛇出來。」說罷逕自進房。

法師打開房門,便見一蛇首迫不及待地撲來。那蛇首有多大呢?大到堵住門口,全身發出積雪般白光,雙目如銅鏡,角如枯木,張開三尺多寬大口,吐出紅舌,儼然欲一口吞下法師。法師慘叫一聲,拋出手中小瓶,跌坐在地,連滾帶爬,好不容易才爬出,向眾人道:「可怕,可怕,此妖非一般蛇精,而是作祟邪神,非吾等法師所能降伏。幸虧吾人手腳快,否則早就沒命了。」說罷便昏厥過去。

眾人扶起法師,卻見他臉色發紫,全身燙得如篝火,看來是中了蛇精毒氣,轉動雙眸欲言又止,澆了冷水也不見效,終於一命嗚呼了。眾人見狀,益發嚇得魂不附體,哭喊成一團。

豊雄下定決心,對著眾人道:「如此受鄉人尊崇的法師亦束手無措,此蛇精執迷不悟地纏住我,看來只要我活在這天地間,終究逃不出其魔掌。為我一人而連累眾人,更是天理不容。我決定不再央求他人解決,請眾人放心。」說罷逕自入室。眾人皆以為豊雄發狂了,慌忙阻止,豊雄卻聽而不聞地進房去了。

豊雄徐徐打開房門,房內悄然無聲,富子與丫鬟兩人面對豊雄而坐。富子對豊雄道:「我與夫君到底有何仇恨?為何找人欲擒拿我?今後倘若你再視我為敵,不僅夫君一條命,全鄉人將不得好死。夫君只要不移情別戀,誠心相待我對夫君這一片真心痴情便可。」說話帶著媚態,令人哭笑不得。

豊雄道:「俗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妳以非常人之心,多次纏我,令我吃盡苦頭。如今又以恐嚇口吻責備我所作所為,實為狠毒之至。只是,我也深知妳對我的一片痴情與常人無異,但妳在此會令鄉人不得安寧。只要妳放過富子一命,我願隨妳至天涯海角。」女子聽了喜不自禁,點頭應允。

豊雄走出房對岳父道:「我被蛇精纏身,繼續留在此地定將連累眾人,實在於心不忍。求您讓我離去,如此將可救富子小姐一命。」岳父豈肯答應,道:「我也是習得武藝之人,如果就如此讓你走,教我拿什麼臉面對大宅家人?還是另想辦法。小松原道成寺(和歌山縣「道成寺緣起」傳說中的道成寺,請參考遠流出版《傳說日本》)有位法海和尚,法術高深,只因年事已高,聽說極少外出。我去懇求,老人家應不會見死不救。」說罷便驅馬急行。

路途遙遠,深夜才抵達寺院。老僧自寢室出來,聽畢事情前因後果,說道:「老僧已年邁無用,不知道行是否靈驗,但仍不能坐視不管你家災禍,你且先回,老僧隨後就到。」老和尚取出薰了芥子的袈裟,遞給地方官,囑咐道:「好言騙那蛇精到身邊,再用此袈裟蒙住她的頭,用力壓住,不得手軟,以免讓她逃走。心中暗誦佛經,切記沉穩去做。」地方官欣喜萬分,驅馬趕回。

抵家後,悄悄叫出豊雄,遞出袈裟道:「這般那般去做,可別失敗。」豊雄將袈裟藏在懷裡,步入房內,對蛇精道:「岳父已允許我出門,我們走吧。」蛇精興高采烈,豊雄趁機取出袈裟,用力蒙住女子頭顱。

「啊,好痛苦呀,你為何如此無情?快鬆手!」女子哀求。豊雄不聽,益發使出全身力氣按住她。

此時,法海和尚乘轎抵達。眾人扶老人家進屋,和尚口中念念有詞,並叫豊雄退下,掀開袈裟一看,富子神智昏迷地伏在地面,背部盤著一條三尺有餘的白蛇,文風不動。老和尚提起白蛇,放入徒弟手捧鐵缽內,再度喃喃誦經,屏風後又爬出一條一尺長的小蛇,一併放入缽內,最後用袈裟裹住鐵缽,乘轎離去。眾人合掌感激涕零。

老和尚回到寺院,在正殿前挖個深穴,掩埋鐵缽,施法命蛇精不得復出。據說,道成寺如今仍留有蛇塚,而地方官女兒富子不久即病逝,豊雄則安然無恙。


(此故事出自上田秋成《雨月物語》之〈蛇性之淫〉)

日誌本

李明璁  (20071013)




 很久以前,父親有個印刷廠客戶,年終總會送來大小不一的日誌本。有的很厚重、一天一頁、再以格線區分小時,看來是給行程滿檔的董事長(或他祕書)使用;有的則輕薄、攤開跨頁就是一週、裡頭分七個方塊,適合慌忙一氣的大學生。無論哪種格式,合成皮的封面都有燙著年份的金字。

 拿到免費日誌本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動手改造它。比如用褲管改短所剩的單寧布、或廢棄箱子內層的瓦楞紙,就能讓原來顏色老氣橫秋的外殼變得「有型」。然後開始謄寫,把即將用完今年日誌裡的各類資訊,抄到來年裡。像是親友的電話地址、自己的帳號備忘、或誰的生日及某某紀念日,等等。


 完成瑣碎的前置作業,隨即開始囈語塗鴉一番,日誌本才徹底私有化了。新的一年開展在面前,無論如何必須自己面對。我總會慎重虔誠地在扉頁或封底寫下:「這本日誌對您無用、於我卻極重要,若拾獲請和其失主聯絡,感激不盡」。畢竟日誌像把鑰匙,拿著它我每天往返,那存放無數生活軌跡與想望的私密小屋。
 幸好這樣一行字不曾派上用場。僅只一次,是四年前在東京作訪調,我曾把日誌本忘在電車上,熱心的車掌特地從終點站送回我報失之處。我不斷鞠躬道謝,他和藹地說:「皮包的錢掉了可以再賺,但這小本子不見的話,可是會很失落啊」。我傻笑,緊緊抓著日誌本,彷彿回頭浪子要牢牢握住自己人生般的用力。

 這幾年,我不再改造日誌本了,跟多數人一樣就是挑本現成合用的。而裡頭,也越來越少隨筆或亂畫,絕大多數只是條列有關工作的備忘。我依賴它陪著與害怕它遺失的程度,比起昔日有過之而無不及──儘管它變得單調無趣,盡是諸如幾點和誰meeting、何日得交稿子之類的註記。不知不覺,我日誌本裡的波西米亞味道消失殆盡,而布爾喬亞的氣壓充塞其中。

 最近偶然問自己:如果現在掉了這本日誌,我到底有什麼會真的遺失呢?說不定,我失去的只是一本「把『時光』給了『時間』」的日誌吧──它以漂亮而犀利的格線,將時間一吋吋切割清楚、妥善分配;作為一個提示物,它始終面朝前方(下一頁)、只記錄「展望性記憶」,而很少再回溯過往時光。

 我的確需要這樣的日誌本,讓我不會忘記明天;即使昨天,已因翻頁而失去作為「時間」的價值,甚至撕掉了過去某一頁,我也難以發現。然而,有些事物是不會消失的(雖然我也相信有些會)。或許另有一本看不見的、反過來「把『時間』給了『時光』」的日誌,始終都在──它透明而具穿透性,沒有框架和度量;在裡頭,時間不以數字和文字等符號呈現,哪怕消逝了,也仍有時「光」停駐閃爍。

 這麼想著,突然覺得如果手邊日誌不慎遺失,也不過就是關於未來時間的暫時停止規劃,其實並不會迫使當下的時光也暫時停止呼吸。在《唐吉訶德》中,塞萬提斯寫道:「並非所有的時間都一樣」;然而這個時代的日誌本,卻試圖弭平差異、一統時間。當日誌本不再是歲月時光的體現物(embodiment),僅只作為一個分派時間的提示物;它見證生活流變的證據力,可能比眼角的細紋還不足吧。

瓜香薰人

韓良憶  (20071016)




 一早起來,把甜瓜一切為二,挖去籽,夫妻倆各捧一半,拿著湯匙舀著吃……

 常去的蔬果店門口堆了兩大箱甜瓜,一顆顆圓滾滾,比葡萄柚大一點,端詳那微黃偏青、網紋凸起的果皮,數一數從瓜蒂連到瓜底的墨綠線紋,不多不少一共十條,看來這瓜應該是法國人說的「十紋瓜」,也就是夏朗泰(Charentais)甜瓜。挑了一顆沉手的,圈起姆指和食指,輕彈瓜身兩下,??兩聲,混濁沉重;聞聞瓜底,有香氣;形、色、音、重量和氣味都對,應該是顆好瓜沒錯。然而甜瓜的旺季不是已隨著夏日而遠去,這會兒店前的七葉樹已逐漸枯黃,怎麼還有甜瓜呢?


 「這是法國南部來的橘瓤晚熟瓜,初秋上市,」年輕的土耳其老闆指著木條箱上的產地標籤,對我這熟面孔的顧客說:「雖然不是夏瓜,卻比一般的青瓤瓜香甜多汁。吃完這一批,就得等明年了。」
 聽他這一講,還能不買嗎?回到家,迫不及待洗瓜、剖瓜,打算小嚐一片,甜的話,晚上佐義大利風乾火腿吃,倘若不夠甜,加蜂蜜打成果汁,就算是補充維他命。

 一刀下去,芬芳馥郁,深橘色的瓜瓤水淋淋的淌著汁。切下一小片,去了籽,站在水槽邊便吃了起來,果真甘美多汁,蜜般的甜,可又比糖蜜多了一股清新的果香,忍不住再切了一片,而後又一片,就這樣汁液淋漓地吃掉快半個甜瓜,才總算理智抬頭,再吃下去,晚餐的前菜就只剩火腿啦。

 老闆沒騙人,瓜雖晚熟,同樣美味。

 我本來就嗜食甜瓜類的水果,香瓜、洋香瓜和哈密瓜都愛,到過南法後,更對和哈密瓜很像的夏朗泰瓜簡直著了迷,初識此瓜,是幾年前在一個名叫卡瓦雍(Cavaillon)的普羅旺斯小城,那兒號稱為全球「甜瓜首都」,據說附近一帶出產的甜瓜香氣和甜度都在凡品之上。

 我本來以為首都之說,不過是當地人自賣自誇,老實講不怎麼相信,直到那一回造訪,見識到當地百步之內必有一家蔬果店的盛況,才不得不承認,起碼就水果店密集的程度而言,小城「首都」之名不算誆語。

 我隨意選了一家,剛走近,一股甜香便撲鼻而來,店內店外應有上百顆甜瓜,縷縷幽香匯合成薰人的濃香,濃郁得簡直不像真的。招呼我們的是位大眼睛小個頭的中年男人,難得還肯講點英語,不知是他那天心情特別愉快好,還是生來就是副好脾氣,我隨口問起卡瓦雍的甜瓜何以如此出名,這位老兄就英、法語夾雜,簡直是連說帶唱地讚嘆起卡瓦雍氣候乾爽、陽光充足、土質又好,所以甜瓜跟人一樣,都很「快樂」,每一顆都胖嘟嘟的,又香又甜,「美味冠全球」。

 他比手畫腳講得好不快活,那股子熱勁感染了我,本來只想買一顆嚐嚐的,一開口卻請他代我挑四顆。他索性動口又動手地示範起怎麼挑瓜,有四項要訣:眼到、手到、耳到、鼻到。我邊看心裡邊想,這滿像阿嬤當年教我的挑西瓜方法,只不過買西瓜不需要用鼻子。

 出得店門,約柏小小發了牢騷,「怎麼一下子買了四顆,那麼重,而且兩個人吃,要吃到哪天?」結果,是他多慮,那四顆瓜我們兩天就吃個精光,一顆切片佐風乾火腿;半顆切小丁拌芫荽、紅洋蔥、檸檬汁與檸檬皮屑,配烤蝦;另外半顆切塊和以冰透的甜白葡萄酒,加切絲的薄荷葉當甜點;一顆打碎成汁,擠點檸檬,灑點火腿絲,多加胡椒,成了消暑冷湯;最後那一顆呢,一早起來,把甜瓜一切為二,挖去籽,夫妻倆各捧一半,拿著湯匙舀著吃,在炎熱的仲夏日,沒有比這更沁人心脾的早餐。

 明天,無論如何都要抽空再去土耳其小店,多買兩三顆甜瓜。季節腳步留不住,趕在枯葉落盡前,得把握機會,痛快吃瓜。

日建築師 黑川紀章12日病逝





【聯合報╱編譯田思怡/美聯社東京十二日電】 2007.10.13 04:14 am



日本名建築師黑川紀章的作品今年一月在他本人設計的東京國立新美術館展出時,黑川與展出的一件作品合影。他十二日在東京醫院病逝。
法新社
享譽國際的日本建築師黑川紀章十二日因心臟衰竭去世,享年七十三歲。他的設計融合傳統建築風格和人與自然的共生哲學,著名代表作有吉隆坡國際機場、東京國立新美館和荷蘭梵谷美術館。

黑川紀章與磯崎新和安藤忠雄並稱日本現代建築界三傑。

東京女子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表示,黑川紀章十日因消化器官衰竭住院,但為顧及隱私不會公布細節。媒體報導說,黑川肝衰竭。

一九六○年,才廿六歲的黑川帶領「新陳代謝運動」在國際建築界嶄露頭角,在他的建築設計中倡導從「機器原理」轉進「生命原理」,建築主題包括生態、再生和中間空間,把生物學的「代謝」和「共生」概念應用到建築上。

他的重要作品有東京的國立民俗學博物館、棕櫚樹和雨林環繞的吉隆坡國際機場,東京六本木的國立新美術館是他的近作,將人與自然融合,用玻璃引進自然光源,強調節約能源。他的代表作還有阿姆斯特丹的梵古美術館。

黑川的吉隆坡國際機場贏得二○○三年/二○○四年義大利Dedalo-Minosse 國際建築獎大獎。

日本首相福田康夫說:「他展現打開建築新通路的天才,成就非凡。我很震驚,他在幾個月前參選時,身體還很硬朗。」黑川今年參選東京都知事和國會議員失敗。

《地球玩一年》 你的心留在哪一片風景







【聯合報╱芙蘭西絲‧梅耶思/文‧丘淑芳/譯】 2007.10.14 04:15 am



在異國街頭以香濃咖啡佐美景,是旅途一大享受。
路透資料照片



旅行拓展了自我疆界,從拘鎖中解放。
法新社資料照片

父親經常說:「收拾行囊,打開行囊。」這是我們家族的座右銘。一直以來,我就喜歡to go這個不定動詞。我們去吧,去吧,真的去吧。

在義大利種百里香

我二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去義大利。我是為那裡的藝術而去的,但我喜歡義大利燉飯和義大利鞋,喜歡在街上打從身邊經過的男人向後梳理的光滑頭髮和他們身上的香味,喜歡在我點了從沒聽過的燉小牛肉那道菜時,將手放在我肩上的男侍者。波隆那的騎樓吸引著我,那裡每個人都迅速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濃縮咖啡,一邊與朋友談話。

我對丈夫說:「這些人的日子比我們有意思。」文化分析於焉展開。是什麼將他們形塑成這樣?這是我旅行探索的主要問題。地域與性格如何交織影響?我在這裡會感到安然自在嗎?對我周遭的那些人,什麼是家呢?其他那些神祕的人,他們在家裡又是什麼樣的人呢?

為了尋找答案,我租了民宅。雖然我喜歡旅館,但是住在民宅裡的經驗,讓你有機會到周六市場購物,去肉販、花店、老爹和老媽開的酒館,以及蔬果店探險。突然間,我們跟這個地方有了不同的關係。待我住上幾個禮拜,鄰居開始認識我了,我開始了解他們生活的節奏。當你在儲藏洋蔥、清洗韭蔥和翻閱當地食譜的時候,廚房飄出來的香味變成地方印記。我住在這裡,即便只是一陣子。

到了要離去的時候,通常我會若有所失。我種在前門的百里香正長得茂盛,我自己柔嫩的根已經入侵外國的土壤裡。

在里斯本逛書店

芙蘭西絲‧梅耶思
Frances Mayes小檔案

1940年生於美國喬治亞州,舊金山州立大學碩士。曾在舊金山州立大學教授文學創作,出版過五本詩集,並定期替《紐約時報》、《美宅》、《美食與醇酒》寫專欄。

她在義大利科爾托納買下別墅,1996年出版《托斯卡尼艷陽下》,被譽為「義大利版《山居歲月》」,暢銷逾兩百萬冊。陸續出版《美麗托斯卡尼》、《把托斯卡尼帶回家》,是知名美食與旅遊作家。


我們在王子公園一家玻璃咖啡館點了咖啡,在巨大的木蘭花下喝咖啡。一株西洋杉被人修整後沿著圓形的藤架上生長出去,一些人坐在樹枝下玩牌。公園四周的房子說明了這個城市的生活,有黃色、深的豬肝紅、粉紅色。這些房子堅固,早過了繁華鼎盛的階段,雖已有些歲月滄桑,但卻呈現一種令人看了很順眼的鏽綠色。一個窈窕的女孩開了門,瞇著眼仰望著太陽,她在屋裡的生活是個謎。神祕──啊,就是那個字眼,在佩索亞的作品裡俯拾皆是,凡夫俗子的神祕,某個地方的一段人生的神祕。

書店的數量令我們咋舌,每條街上都有!我在一家書店停下瀏覽食譜,我們發現這裡的食物很好,但覺得少了些什麼。

店員十分熱心,拿下好幾本書,搖了搖捲得非常厲害的頭髮,很快又放回架上,她決定只推薦瑪麗亞‧莫德斯托的葡萄牙傳統烹飪。她給我們看的第一頁上講的是豬油清湯,「她做的每一樣菜都好,看看這個油炸蛋肉餅的食譜」,我們在餐館展示櫃裡看過。「是一種酥皮點心,美味可口。裡面是蝦或魚或豬肉,我每天都非吃不可。」她向同事打個手勢說:「他都去幫我買,」笑了,「你可以看得出來我愛吃。」她的身形說明她吃了很多油炸蛋肉餅。

「你還喜歡哪些食物?」我拿出記事本。她喜歡什麼,我們就去找。

「蜘蛛蟹塞肉、烤鱈魚、乾鱈魚,喔,各種做法的鱈魚。我婆婆剛剛把它跟馬鈴薯、洋蔥、洋香菜和檸檬放進烤箱裡,我們有一千種調理鱈魚的方法。」大西洋水路一開放,葡萄牙人就開始在紐芬蘭海域捕撈鱈魚,處理弄乾,像漿過的白襯衫一樣,幾個月後再運回國。

「包心菜,」她正說著,「你們應該來我家,喝我做的蔬菜湯配香腸,你得把包心菜切得很細。我們葡萄牙的湯啊,四季豆加薄荷!」她描述了幾種配麵包吃的湯,可以加魚或蔬菜。她說得越久,我們覺得越來越餓,我希望她現在會差那同事出去買些東西。她從如何調理鱔魚的各種做法,講到一種聽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魚,那是這個地區的經典菜餚。「下回你們去吃的時候,一定要試蛤蜊和豬肉的海鮮大餐cataplana。」

「cataplana是什麼?是個地方嗎?」

「我親愛的,cataplana是烹煮這道菜的用具,是個有蓋的平底鍋,蓋子會升起來,蓋子與鍋子固定在一起的,像個蛤蜊,家家都有。」

「我們會在菜單上找這道菜。」丈夫愛迪承諾道。然後我們走出來,再去找炸的甜酥皮點心。這種點心名叫「夢幻」。

(《地球玩一年》本月底由台灣商務出版)

別鬧了,大學校長們!

【聯合報╱楊照】 2007.10.17 03:23 am


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與其這樣浪費小孩的時間,讓他們根本得不到「人」的教導,還不如放他們在學校之外,早一點開始去探索開發自己的人生方向吧!

美國康乃爾大學發給教授的新版須知手冊,中間有一段這樣的內容:

「請穿單色衣服,避免衣服上有複雜的條紋或花樣。避免做出讓人分神的反覆動作,例如用筆無意識地敲桌子或口袋裡銅板一直發出聲響。看攝影鏡頭時請微笑,一次看兩三秒鐘,假裝攝影機是班上的一個同學。幫助同學自在地說話,示範給他們看科技如何影響互動。」

這段內容特別針對「電子課程」,也就是教授可以一邊上這個班的課,一邊讓另一棟樓甚至另一個校區的學生,透過轉播同時參與。如此一來,教授能教的學生人數,就可以大幅增加。相對地,大學用在聘用教授的薪資成本,就相對下降了。難怪就連長春藤名校都趕時髦,希望教授學會如何有效地上「電子課程」。

可是,教授的職務責任不只是課堂上講授啊,至少還有考試改考卷改報告的工作。課堂學生倍數增加,教授怎麼應付同時倍數成長的考卷和報告?

沒關係,科技也幫得上忙。主管SAT考試的「美國教育測驗服務社」發明了一種自動改卷的軟體,將報告掃描進電腦裡,軟體就會分析報告中的文法與字眼,然後評斷這篇報告的「論證力度」,給出一個分數來。神奇吧?更神奇的是,據說這樣得出的分數,跟人工閱卷給的成績,有百分之八十七到百分之九十四的高相似性。

教授也不必親自看報告了。讓電腦軟體跑一次,成績就列印出來,頂多挑出裡面特別高分或特別低分的多看一眼,使自己心安就好。這樣教授當然就可以一人當兩人用,甚至一人當三人用,學校也就不必再聘用那麼多教授了,多好!

大學招聯會決定還是不設入學低分門檻,道理很簡單,怕招不到足夠學生,學校沒有營運所需的學費收入。財務吃緊不敢少收學生的大學,一定很快會將腦筋轉到如何省錢上面,也一定很快就會引進「電子課程」和「自動改卷」,減少校園人事成本。收考試考十八分的學生進來,然後給他們看轉播課程,將他們寫的考卷報告送進電腦裡跑成績,這恐怕將是台灣大學教育的主流路線。

誰敢問誰敢想,如此方式會教出什麼樣的學生嗎?不敢問不敢想,但我們非問不可非想不可,而且還要不識時務地大聲說:別鬧了,大學校長和學務長們!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與其這樣浪費小孩的時間,讓他們根本得不到「人」的教導,還不如放他們在學校之外,早一點開始去探索開發自己的人生方向吧!

張大春  (20071017)




 怪這個字從好奇心情的變化,逐漸也擁有了事物變化其形的意義。

 我推測全世界各地的古人都比現代人經得起折騰。從一個多世紀以前整理、出版的許多知名童話故事可以得知:這些經由蒐集復改寫的故事多半保留了千百年來民間故事裡大量殘忍的情節、驚悚的情境以及暴烈的情感,幾乎沒有一個民族會擔心這樣的故事或可能嚇著了孩子、帶壞了孩子、扭曲了孩子。比較起來說,在過去漫長的人類歷史裡,大部分的成人用床邊故事使孩子在恐懼中緊緊閉上雙眼、沉沉睡去,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


 恐怖故事在中國,不是為了嚇唬孩子而說的。比較有教養的階級,更以一種律己的態度不宣講這些玩意兒。在佛教故事盛行於中土之前,孔老夫子的明訓大約相當有效──《論語?述而》云:「子不語怪、力、亂、神。」儘管有一個說法是認為孔夫子的語言潔癖僅及於「怪力」和「亂神」,我們卻仍難以想像:孔夫子曾經為了哄孔鯉睡覺而跟他說些幽靈故事。
 「怪」這個字,很怪!這個字的草書往往寫作「?」。不過,在小篆、隸書到楷書裡的「怪」字,右半邊的字根卻是「圣」(讀音為「窟」),上面這個「又」是手的意思,所以有一個說法是:「以手治土」(也就是「致力於地」的意思),由於不論種植百穀、建築宮室,都會改變土地的原狀,「成物之後,與土地原貌相較,頗見其異」於是,這就變成了怪字的用意。這個解說十分迂曲,起碼我不太能服氣。

 我自己則有另一個看法:這是一個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心」是意符,右邊的「圣」既是聲符,也必須和「心」這個偏旁統合起來、一併見全字之意。手在土上,並非尋常致力於栽植、建築之類的工作,而是特指發掘埋藏之物。埋藏在土中之物,會是甚麼呢?在開挖之前,我們祇能想像(用心),而不會知道,我們祇能夠好奇。無論想挖掘出甚麼,那無知的好奇狀態都會因挖掘的結果而改變;或許,果如所料地挖出了我們所寄望之物,或許,挖出了令人喜出望外或大失所望的東西,那原先的好奇之心必然會隨著客觀所現之物而變化。怪,就是這個好奇心情的變化。

 怪這個字從好奇心情的變化,逐漸也擁有了事物變化其形的意義。比方說:「水木之怪」、「山精石怪」、「蠐螬怪」、「狸貓怪」、「水獺怪」……這裡的怪所指的都是一樣東西歷經時間巨力的磨礪,以一種神祕的能量修持其本性,漸趨於人性,最後達到幻化於人、物之間,往來無礙的境界。所變者尚不止於此──原本祇是好奇心情之變,一旦不能適應或接受那個變,而主觀上情緒受到了擾動,「怪」甚至還變化出「埋怨」、「責備」的意思。

 有一天,放學後的一段校園嬉戲時間裡,張容被同學推倒在地,後腦勺上腫了一個大血?,下手的是他的好朋友,原本沒有惡意,就是玩瘋了而已。張宜很小心地用手撥開哥哥的頭髮,像是在挖掘一個神奇的祕密。她把那傷處摩挲研究了半天,得到一個結論:「好怪喔!太奇怪了!很大一個包,中間還紅紅的──」

 「這有甚麼奇怪呢?這就是皮下瘀血呀。」我問。

 張宜瞪大了眼說:「原來卡通片不是亂演的!」

Tuesday, October 16, 2007

凝影無聲

【聯合報╱林文義】 2007.10.17 03:23 am


那是我曾經抵達之地,整體的城市或山脈湖泊,我所行過,我所眼見。在他按下快門的時刻,予觀者竟是光與影的切割,顏色和溫度的調和,我印象的面,他詮釋的點,多麼的美妙……

在台北過完短暫的假期之後,半頹廢男人的女人又飛回北京去工作了。

她離去的那幾天,他突然開始強烈的思念她的身體。

他這輩子經歷過不少女人,但是從未如此想念一個女人的身體。

那像是一種很神祕的生物性力量,就好像鮭魚會從大海游回出生地產卵那般,在醒來或睡著的每一刻,他不斷想著和她交歡的美好,整個人於是也陷在一種極度不能被滿足的焦慮裡。

於是他知道,她是他的愛慾原鄉了。

那是讓他無比震驚的發現,他無法理解,那相隔千里之外的女體竟能如此精準遙控與啟動他的情慾。

一開始,他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能故作優雅的去忍,把想念她身體這回事努力地放在心房的暗處,期待隨著時間的過去和忙碌的生活把這種飢渴自然消滅。

但是那感覺終究是如潮水般的,隨著他的不斷忍耐越過了理智所容許的水平線,在他被相思和慾念淹沒的那一刻,他於是忍不住打了電話給遠在北京的她。

巧的是,她的情況也沒有比他好多少,在聽到他聲音的第一秒,她整個人的武裝也同步崩潰,她告訴他,她有多想他,想念他的愛和身體。

於是這對相距千里的戀人,以兩具手機在台北和北京之間挖開了一條情慾隧道,他和她的激情化成了無數的零與一位元符號,在空中無盡的延燒,一直到彼此把體內最後一滴的需要耗盡為止。

他慢慢的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對於這神奇如潮汐的慾念來去。

他本來是不解的,後來經過幾次的回想才清楚那種感覺。

他和她的身體是兩塊原來合為一體的磁鐵,當兩人被拆開的時候,一方的召喚也就同時啟動了另一方的索求,不管彼此相隔有多遠。

是一種源自於生命最底層的節奏與規律吧,當一對戀人只能像牛郎織女般,在一定的季節相會,那每一次瘋狂的解放肉體原慾的同時,其實也已經日積月累的在彼此身體裡種下了慾望的信號發射器。

那也是為什麼,在他和她分開的每一秒,他和她的身體之所以會如此強烈的彼此想念的原因吧。

那是他和她之間不須言說的私密與默契。

我們所謂的性教育

汪仁玠專欄  (20071016)




 ●愛情┼麵包=婚姻。

 ●愛情─麵包=熱戀。


 ●麵包─愛情=假結婚。
 ●愛情製造神話;婚姻製造謊話。

 ●戀愛是化學作用;結婚是物理作用。

 ●戀愛是共產主義;婚姻是資本主義。

 ●愛情是婚姻的資產;婚姻是愛情的負債。

 ●愛情是首詩;婚姻是篇散文;離婚是部小說;再婚是篇論文。

 ●老婆坦蕩蕩;情婦赤裸裸。

 ●外遇是致命吸引力;嫖妓是致病吸引力。

 ●蘋果讓人類各取所需──

 牛頓發現地心引力;白雪公主找到白馬王子。

 ●性無能者卑微;性無恥者卑鄙。

 ●權力是男人的春藥;男人是權力的毒藥。

 ●女人主宰世界不會毀滅世界,只會毀滅男人的尊嚴。

 ●對於女人,ㄅ因為追逐佔有率,降低了佔有慾。

 ●花蝴蝶只講究長相,不注重吃相。

 ●沒有傻子就不會有騙子。

 ●男女因無知而結合;因無聊而分手。

 ●我們所謂的性教育,都太注重「體育」而忽略「德育」。

寫戲的和演戲的

【聯合報╱馮翊綱】


與南方朔先生擦肩而過,很把握時間地聊了兩句。先生說:「你們說相聲的腳本,可不可以不要自己寫?」這話把我好生嚇了一跳!怎麼?我的劇本實在寫得不行嗎?戰戰兢兢問道:「這……老師,您的意思是……」他續說:「專業分工嘛,國外不都這樣,寫劇本的只管寫,演員不分心,只管排戲。甚至,請那些經常寫小說、散文的作家來寫劇本,不是很好?」原來,他是泛談,沒有針對性。

南方朔先生不知道我實質上是一個編劇,只因【相聲瓦舍】沒有兩個宋少卿,所以,寫劇本的馮翊綱也得上陣,充任一個捧哏的。所以,下次誰要跟我說:「阿綱,你可不可以只管好劇本,別上台了!」那時我才真該害怕。

然而,不懂表演,根本不能提筆寫劇本。中國古典戲曲,追求「案頭場上,兩善其美」,似乎預留著劇本僅供案頭閱讀的趣味,但將戲劇廣義看待,我們把戲文搬上舞台是個必然的任務。表演者是戲文的終端,戲文上不了口,上不了身,上不了台,便屬無用。懂表演的人,未必一定得是演員,但常寫小說、散文的人,卻不一定懂表演。雖也是泛談,沒有針對性,然而有興趣可以看看徐志摩寫的劇本,文筆真是好啊!但……怎麼演?

相聲尤其厲害!這是專為表演而生的劇種,從未聽說哪一個段目是「案頭相聲」。相聲的表演,同時存在三個層次:「角色」、「敘事者」和「演員自覺」,三者輕重比例並不固定,隨著劇情或話題的演進,隨機調配,而且,演員的判斷與調整至為關鍵。即使是文字創造力極佳的作者,只要不懂表演,便難以寫出真正可以「執行」的相聲。老舍寫相聲段子,水準也有直追《茶館》的,皆因老舍是個懂表演的人,他甚至和梁實秋先生一塊兒上台說過相聲。

最近看到吳興國接受訪問,大談他的新戲,也讚揚張大春寫的劇本,興起處,當場唱起來!作家張大春懂表演,已經由場上人吳興國證明了,這是專業分工的正面例證。

作家不等於劇作家,乃是因為牽涉一層劇場專業性,天資聰穎、熱愛看戲或歷經過劇場訓練的作家,或許高興了,寫一部劇本給劇團演演,卻強求不來;但劇作家必定已是個作家,或許剛好也是個演員,只怕「嗜戲薄伶」的偏見。西方人確實比我們理解這個道理,叫莎士比亞只演戲,那劇本誰寫?叫莎士比亞只管寫,許多齣名劇就難以首演了。

伊達邵蓋房子

【聯合報╱鄭立明】


我們的數目都已經比黑面琵鷺還要少了,為什麼還要把我們本來的土地搶走?

常說給一個人魚吃,倒不如教他捕魚的技術。

這話說來簡單,只不過捕魚這門技術是真的那麼容易教,又或容易學得成的嗎?我當然知道我犯了把比喻當成事實的錯誤,這成語強調了一技之長是自立謀生的關鍵。不過,如果把捕魚換成蓋房子、畫建築圖呢?這恐怕也不是一項人人想學就能學得成、做得了的事吧!

別以為這是在開玩笑,從921大地震發生直到今天都已經快十年了,試問災區住屋問題完全獲得解決了嗎?

事實上,一個社會中的施與受,往往都不會只是一樁單純的一對一個人行為,尤其到了人際網絡繁密的現代,更是如此。只是,除了個人的善心之外,我們只能天真地坐待政府部門的德澤廣被嗎?

從種種條件看來,日月潭伊達邵社區的協力造屋運動,就算不能視為一個奇蹟,也絕對是重建經驗中一個極為難得的寶貴經驗。共同成就這個經驗的是日月潭地區的伊達邵原住民,以及921後,從新竹趕來的謝英俊建築師團隊,直到八年後的今天,這個動人的經驗仍然持續著。

協力造屋計畫,顧名思義就是把沒有房子可住的人聯合起來,大家一起來蓋房子。這計畫說來理想,只不過要能短時間掌握建築技術,絕非易事,更何況重建所需的材料經費,更不是一些平時家無恆產、此刻又遭逢天災的民眾所負擔得起的。這些花費可不僅僅是一張漁網的錢啊!

首先,在技術與人力的問題。由於邵族和許多其他部落的原住民一樣,像是阿貴、憨仔等,有不少人在地震前就做過建築營造工人。蓋房子的技術可以讓這些有經驗的人負責帶頭來教,然後,壯丁負責需要爬高扛重的工作,而婦女處理一些輕便材料,如竹子加工的部分。

謝英俊建築師為因應這個緊急狀況,憑著他多年建築與營造經驗,對建材生產流程與專業技術環節的熟悉,想出了一套透過建築工法的簡化來降低造價方案。開始著手設計房屋的標準圖,並且當地設立了組件加工廠,讓蓋屋的過程,從設計、構件生產到組裝能盡量在當地一貫作業,省去了建商層層轉包所耗去的經費,使得伊達邵社區蓋的房子,得以比其他在外地進行的工程節省40﹪以上的成本。

施工與構材的規格化與簡化,不但節省了生產設備的成本,連帶地也使得原本不是建築專業民眾,可以在經過簡短訓練後就一起加進來參與造屋的工作。另一方面民間捐助的重建經費,在扣除材料工具的經費之後,還能以「工代賑」的方式讓參與施作的族人賺取工資,這套協力造屋措施,連帶地解決部分族人在地震後的失業困境。

當然這一整套規畫,仰賴的是專業奧祕。雖然,謝建築師在談話中再三地強調他們作的不是慈善事業。對一個有能力承攬竹科晶圓廠房設計,新竹、美濃文化中心等公共建築的建築師,讓團隊擱著賺錢機會,而投入艱困的地震重建工作,當然得有一股強大的願力。而這願力若非慈善會是什麼呢?那是理念之力,一股把建築當作社會運動理想。而也是這股理想讓整個團隊的年輕人與他一起同心協力投入這項工作,實踐「另一種建築」的理想。

另一種建築,簡單說,是以人為中心的。他們關注的不只是硬體的形式風格,而更重要的是人與其生活的環境,而且,不以服務有錢階級為目標。

先暫且回到那個捕魚的比喻吧。魚網和打漁技術都齊備之後,接下來的問題呢?你能順利在這個海域工作嗎?甚至作為漁人的精神和認同是什麼?這些問題有點像是魚和水之間的複雜關係。而對於在震前僅存283人,幾乎是世上僅存最稀有的種族來說,無疑就是這個部落的土地和文化傳承了。負責主持祭儀的長老總是對地震後蜂擁而至的記者們這麼說:「我們的數目都已經比黑面琵鷺還要少了,為什麼還要把我們本來的土地搶走?」

土地既是房子基礎,也是部落的根源。同時是造屋運動和邵族復育的根本憑藉。伊達邵社區底下的這塊土地,是地震災後重建的根據地,更是過往淪陷在不當政策下的邵族祖先耕地,因此「還我土地」成了最急切而有力的訴求。

豈止是邵族呢,土地和住屋也是各災區重建問題的核心。地震發生後第二年、三年,部分地區就紛紛傳出一些災民的安置未妥,又遇上荒謬措施對待的狀況,有的遇到土地使用權上的糾紛、有的被通報以違章建築為由,被斷水、斷電甚而強制拆遷的情形層出不窮。即使因為重建成果斐然,成為幾位主政領導者爭相到訪收割的「景點」,伊達邵社區仍然得三番兩次地和公部門衝突、抗爭。

而在這塊地震後「失而復得」的土地上,謝建築師團隊將之前在新竹投入過的社區工作經驗,導入了邵族的部落文化復育工作。在一磚一瓦地搭蓋家屋的同時,也一步一步地關注到邵族傳統文化祭儀的復育。接續921那一刻被地震打斷的歌聲,重新在祖先耕地播下稻種,再次架起春風中的綠竹鞦韆。在榔頭與榫頭,鏗鏘聲與歌唱聲中,將部落的精神脊樑重新樹立起來。

這批在地震後臨時成軍的建築工作隊,會一邊唱歌一邊蓋房子,還會用麥克筆在手臂上畫日月圖騰,戲稱自己是日月神教的邵族友人們,沒多久就熟練了整套建築的工作流程。蓋好了自己的房子之後,工作隊也沒有荒廢了這套因緣際會習得的專業技術,仍繼續到鄰近部落去幫忙蓋房子,一直到現在,都還忙著呢!呵,這也算是日月如梭的邵族新解呢!

Sunday, October 14, 2007

Honda Impossible Dream

Coco Mademois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