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製造業已不單是一個行業,台灣製造業是一種優勢的製造文化,一種生活型態。製造業的本質是瑣碎、細緻、謹慎、耐煩;也因為是一種文化,所以不會被輕易取代。台灣製造業的精神是:「拼擠榨趕」。業績是拼出來的,利潤是擠出來的,績效是榨出來的,產品是趕出來的。台灣製造業員工過的是「煎煮炒炸」的命運,就是拼搏、彈性、短視、悲情。
我常常不是用產業的觀點來看製造業,因為製造業是一種文化、生活型態,我曾有一個客戶,改換跑道到另一個產業去,他到那個產業之後,還是回到台灣來找人幫他生產,因為他在全球其他地方找不到像台灣一樣的代工製造資源,這樣一個優勢強勢的製造業,應當非常風光才對呀!
但事實卻不然,我們每天都要擔心小細節會不會出錯、每天都在想有沒有幾分幾釐的降價空間,我們有千億元的營收規模,但我們的主管每天都在想還能不能再降個1分、2分,製造業無法讓你大開大闔,也不是很羅曼蒂克,更不是讓你覺得江山如此多嬌、引英雄競折腰去逐鹿中原的產業,它只是一個幕後的產業,沒有明星、才子、佳人,而是很瑣碎、細緻、要能耐煩。
很多人會擔心,台灣製造業很多都跑到大陸去,我們會不會很快被取代,我認為,除非我們要放棄,否則不是那麼輕易就被取代,因為製造業是一種文化、生活型態,要有安靜的心,要能耐煩,要有很謹慎、很細心的管理階層才能做得起來。
如果有其他公司想要投入製造業型態的產業,像是大陸要做半導體廠,就要來台灣挖人,就像是中國古時候官場上存在的「紹興師爺」一樣,哪一個一發表出任成為哪個縣官,就要到紹興找個師爺,好幫他掌管錢糧刑名一樣,哪一個國家想搞製造,就是要來台灣尋覓製造業人才,找一個紹興師爺。
製造業是一種文化,不是典章制度,典章制度還可以模仿抄襲,但如果是文化、是生活型態,那就沒辦法抄襲。那麼製造業的文化是什麼?我歸納出來就是拼、擠、榨、趕。我們過的日子是,若拿到訂單就是100億,沒有就是0,在100億與0之間,你要不要去拼?所有的業績都是拼出來的。業界流傳一個笑話,有一家台灣大廠的老闆為了爭取訂單,想盡辦法去探聽到大客戶來台灣的班機時間,親自到機場去迎接他,但一到機場,發現跟著大客戶一起下飛機走出來的,卻是對手公司的董事長!業績就是這樣拼出來的,就是這樣競爭出來的,無所不用其極。在100億元與0之間,你還會去顧慮到倫理?會不會無所不用其極討好客戶呢?會不會有第二攤呢?
我們的利潤都是擠出來的,大家都知道價格下降很快,我隨便舉個例子,1年前LCD面板1.5吋的報價接近5美元,昨天已經變成2.5美元,我們的利潤就是這樣掉法的,那個速度真的就是叫跳樓,不會慢慢下降的,在這種狀況下要如何創造利潤呢?你就只有去擠,我們的績效也都是趕出來、榨出來的,我如果在晚上7點就離開辦公室,就會覺得有罪惡感,就覺得對不起太太、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國家社會、對不起所有人,怎麼可以這麼早下班?我們的績效就是這樣被榨出來的。我們的產品也都是趕出來的,常常是一邊除錯,另一邊已經在生產線上生產,這是我們整個製造業的精神,就是在拼擠榨趕下形成的製造業文化。
在這種狀況下,我們每天過得是什麼日子呢?是「煎煮炒炸」的日子,每天都在拼搏,每天都有上戰場的感覺,上個月為了趕出貨,我們才拼得半死,分班二十四小時趕趕趕,兩岸三地每天電話都打個不停。我有一個業務主管告訴我,他有一天接到客戶20通以上的電話來催貨的記錄,每天都像上戰場一樣,我們是非常有彈性的,客戶要什麼,我們通通給,為的就是要有單子,拿到單子之後,再來想辦法,我們就自己盡全力彈性調整來滿足客戶的需求。
台灣人的英文名字 製造業最高境界的彈性展現
我在製造業裏面很多年,我感覺到台灣製造業最高境界的彈性顯現,就是台灣製造業中每個重要的人物都有個英文名字,我叫David,你知道施振榮先生叫Stan、Terry郭就是郭台銘先生、林百里先生叫Barry、緯創的林憲銘先生叫Simon、光寶的宋董叫Raymond,華宇的李森田先生就叫Stephen,我常常有個疑問,為什麼我們會是這樣子?你有沒有聽過日本Sony的社長叫Frank?他一定是一個日本名字,你有沒聽過韓國三星的社長叫David?有沒有聽過印度人取一個什麼奇怪的英文名字?一定是叫Rahul什麼的,甚至連大陸企業也是如此,你有沒聽過大陸企業的領導人出來會自己報上英文名字的,很少見到吧!
但為什麼獨獨台灣製造業,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字。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幹部,他姓陳,英文名字叫Bill,有天我的一個親戚告訴我,他認識一個陳某某在我們公司工作,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他是誰,直到告訴我他的英文名字,我才恍然大悟,喔!是Bill啊!
為什麼我們會有這樣的企業文化,這就是終極高度彈性的顯現,讓我們的客戶容易稱呼、很容易記得我們,用盡一切方法,用盡一切的彈性,甚至改變自己的名字,就是要讓你的客戶認識你,讓你的客戶與你產生很好的互動,然後願意給你單子。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又怎能看得很長遠呢?我們一定是短視的,我們不可能規畫3年後的事情,我們通常擔心的是下個月、或下一季的訂單,或者在3個季度之後的設計產品是否符合客戶的需求。
我們與客戶的關係是不對稱的,客戶下單,然後我們一堆人一起競爭訂單,這就是不平衡的關係。因為這樣不平衡的關係,我們的員工過的日子是很悲情的,被客戶罵個30分鐘是常有的事情,是我們整個製造業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到底成就了什麼東西?我們贏得了青樓薄倖名,也失去了不少。
我們形成了一個很大的產業,徐志摩說的,數大便是美。我們形成了一個全球舉足輕重的產業。但是,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互相競爭呢?你降個1塊美元、他降個2塊美元,就是這樣一直降下來,現實面就是這樣。我曾經突發奇想,既然台灣NB具有全球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何不來組一個NB合作社,像是產油國組成的OPEC一樣來決定價格,誰敢不乖,我們就不出貨給他們、或是提高價錢。台灣NB產業就具有這樣舉足輕重的地位,為什麼我們不這樣做?為什麼我們不能成立一個像青果合作社一樣的組織,可以控制價格、控制市場?台灣NB佔全球90%,真的是舉足輕重,如果我們不出貨,就可能造成全球恐慌,NB是一個例子,手機也是。我們所生產的手機,每天要出貨到82個國家、2,000個據點,如果我們一天不出貨,那邊馬上就會出狀況,這就叫全球舉足輕重。我們今天的製造業就已具有全球舉足輕重的能力了。
製造如種田! 海島型經濟的台灣能一直做下去嗎?
但是,製造業的悲哀是,製造有如種田。以前台灣是以農業養工業,再用工業扶持農業,走了30多年,卻發現製造業還是在種田,因為製造業與土地息息相關、很難搬遷的,在大陸的工廠面積動輒幾平方公里,你搬得動嗎?做了30年才發現製造就跟種田一樣,與土地是息息相關的,沒辦法輕易移動的,需要一拖拉庫的人才能做,沒有人你根本做不起來。我們到大陸去,那麼多的生產,剛剛提到,我們要動用3,000~到5,000萬的人,難道只是因為工資便宜嗎?不是,而是我們在台灣找不到人力,難道要進口那麼多人力來台灣做嗎?如果我們還是維持3,000萬員工的需求,那恐怕每一個人都要到線上去做作業員,才有辦法維持這樣一個代工製造的產業。
事實上,以代工製造業的型態來看,是比較適合大陸型地區的產業,因為代工製造業需要很大的地。台灣有一家大型代工廠,他在大陸的某個廠佔地18平方公里、光是員工的伙食一天就要殺1,000頭豬。這樣的產業難道真的有辦法在台灣成長嗎?真的有辦法在台灣做生產嗎?基本上是非常困難的。現在大陸在改變聘僱合同,而且工資不停的上漲,大陸的工資水準可能已經是越南的一倍以上,但我們有辦法離開嗎?其實,製造與種田是差不多,都是守著一畝三分田,蠻安土重遷的。
近年來我們常常討論,我們應不應該西進?都說西進的結果是掏空台灣,使得台灣很多人沒有工作做。但是,我們能夠不去大陸做生產嗎?因為製造業本來就是大陸型的經濟,沒有那塊地、沒有那麼多人就不可能做的,如果在台灣做的話,我們一定要選擇一些不同型式的產業,我想台灣是海島,應該比較適合發展海島型的經濟。
所以,我們今天若只是在乎1、2家廠商或是3、5家廠商,把他1、2個工廠搬到大陸去,就可以掀起軒然大波,在島內這邊談那邊談,就說那1、2家廠商造成失業率提高,我覺得,這是脫離產業的現實,因為台灣要有3,000多萬人,才能把這些產業移回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我想,這是我們台灣製造業目前實際的狀況,無關乎立場,無關乎口水。
跳脫兩岸走向真實國際化 15世紀的荷蘭「全球掠奪」思維
那麼,未來我們應該怎麼做呢?不管未來是什麼,政府其實很難指導產業應該要怎麼做,事實上,現在的產業界,他們的人才、資源、國際化都很充足,他們很清楚下一波最好的產品是什麼,我們不需要去幫他、帶領他們,但最重要的是,必須要走出真實的國際化,不要把國際化與西進到大陸混成一談,我們是海島型經濟,光只會擔心到大陸去,是一個思維的墮落,好像自己能經營大陸型經濟一樣,畢竟我們是個海島型經濟的國家,所以我們必須走出去,用國際化的人才,就像那個光碟機讀取頭公司,現在全部都是國際人才。
我希望提醒台灣的產業界與很多年輕人,特別要了解,今天台灣的人才,光跟大陸比好了,我們的人才數量少,更悲哀的是,我們的人才素質也不見得比他們高,我必須提醒大家這一點,大陸的人才是在百分之一裏面選出來的,都是很可觀的。我以前在台大教書的時候有一個助教,他後來出國讀書,之後他到了大陸微軟天才學院當領導,多年之後,我在雜誌上讀到他的訪問稿,他告白說他選擇去大陸,就是因為大陸人才非常多,在大陸可以帶動很多的創新,所以,我想提醒台灣很多人注意的是,其實我們今天台灣的人才是不足的,而且素質不見得是那麼好的。我們必須要有國際化的思維,一定要跳脫兩岸的思維。
我認為台灣應該要開始發展一套「全球掠奪」的思維。我以荷蘭為例,在15世紀到16世紀之交,荷蘭雖然不是一個海島型國家,是自然資源非常有限的北歐小國家,但他們透過稅制的修訂調整,鼓勵到海外去發展,在印尼成立了東印度公司,但東印度公司所有的經濟行為跟荷蘭本土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從印尼開著船到台灣買鹿皮,再跑到日本賣給日本人,再跑到中國買瓷器,再回到雅加達銷售回整個歐洲市場,整個經濟行為都不是在荷蘭本地,都是在國際海域進行的商業活動,他們的重心不在荷蘭,只是透過稅制法律的鼓勵,讓他們賺了錢還是帶回荷蘭。這是一個國際化的思維。海島型國家沒有市場,缺乏資源,我們應該五湖四海去掠奪才對呀!
所以,我們的產業的成功,為什麼一定要要求企業的營運中心設在台灣?難道所有船都跑到台灣才是最佳途徑嗎?所有的飛機要飛到台灣才是最佳的運送方式嗎?我覺得,應該是我們的人要出去,是要到南美洲或印度或其他地方成立營運中心,我們現在面對的現實是,我們不會是國際的營運中心,我們已喊了這麼多年,讓我們面對這個現實,台灣不一定具備、或說還差一大截,成為亞太甚或全球營運中心的條件。摩托羅拉的營運中心還是設在新加坡,而不是在台灣,現在可能更難,因為可能會跑到大陸去;偉創力這樣的一個公司,他的營運中心也在新加坡,也不在台灣。我們有一些現實面的問題,不是喊喊政治口號就會實現的。
所以,我想拋出一個議題,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把國際化活動放在台灣這個島上來發生,為什麼我們不能訓練我們的人到國外去。我們必須要有真的國際化的管理能力。我們曾和Sony Ericsson做生意,我有很深的感觸,Sony Ericsson的總部在英國倫敦,研發中心在瑞典,但管理主管很多都是日本人,這些日本主管的平均身高大概都在160多公分左右,但瑞典人的平均身高可能是185公分,這些日本主管的英文也都還帶著濃濃的日本腔,下午開會偶爾也看到有人打瞌睡,但為什麼他們能夠管理這樣高度國際化的公司呢?我體會到,要做管理,不一定要英文嚇嚇叫才能管理外國公司,這些日本主管多半都有多年國際管理經驗與訓練,在他們之前的工作經歷中,早已在日本以外的國家流浪10年、20年了,上一個工作不是在匈牙利、阿拉巴馬、就是其他不同國家的某些地區,這樣的國際化的管理能力,讓Sony已經不能稱為一個日本公司,而是一個國際公司,Sony已經走過這條路,他已經變成一個國際公司,所以用的人才中,5,000個員工中,恐怕不到100人是日本人,其他全都是歐洲人。
(本文為蘇元良先生受邀於蔚華科技價值經略論壇演講之內容,由蘇元良先生口述,記者陳慧玲整理)
蘇元良/曾任教於台灣大學、交通大學,後出任工研院電通所副所長,1998年投身台灣電子產業,實際參與大型代工製造公司之營運,現任華宇集團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