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9, 2006

摘錄》從現代變傳統的銀座 ◎劉黎兒

從現代變成傳統?這是怎麼回事?為何不是從傳統到現代?

銀座是不斷蛻變的,在明治時代,是追趕西洋流行風的『高領』(High collar)色彩濃厚的地方;在昭和時代則是『摩登』的代

名詞;現在是最高級和風的代表。所有足以代表日本的傳統的衣食等的國粹全都集中在銀座,銀座不但是首善中的首善,世界名牌

服飾以及高級寶石、鐘錶等如愛馬仕(HERMES)、蒂芬妮(Tiffany & Co.)、布魯加利(Burberry)、古奇(GUCCI)也在銀座中

央通開起華麗的店舖來,此外著名的美髮沙龍等也都在此開店。年輕女人在銀座各處排隊,新舊交融,這是日本母女兩代、甚至祖

孫三代都喜愛的最為優雅地區。

每次到銀座便會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氣氛,雖然我也愛像白金、青山、代官山等瀟灑、洗鍊而且無機質的地區,但還是最愛有各種面

貌的銀座,銀座不但因為有許多奉守傳統的名店匯集,有最新的流行活力注入,銀座還是一個溫故知新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銀座有

白天與晚上兩種完全不同的面孔,日本最高級的餐廳、酒廊等都在銀座,銀座是日本男人最為嚮往的夜世界,然後也是風塵女郎的

一個最高階的工作場所,像日本最近流行的銀座媽媽桑桀居櫻子就教人分辨誰是行或不行的男人,如果櫻子不是在銀座的話,便沒

有那麼高的說服力。銀座的女人或是男人都有很高的權威,日本男人拚了一輩子,就為了能在銀座喝酒。

許多東京人在銀座都有自己認同的地方,像是在銀座四丁目交差點,店裡懸掛江戶後期儒家學者賴山陽字跡的文具、香具的老舖『

鳩居堂』,一進入店裡便有獨特的香氣,連許多外國觀光客都在此地尋找和紙等和風小物;或是有人一定要去松屋百貨銀座店地下

街的『萬物水果軒』吃水果盅,各種水果都有自己的味道主張,然後淋上至為淡雅的糖漿,是別處所無法嚐到的調和;也有人一定

非去買佃煮(用醬油、味醂、砂糖等煮出的保存食品)老舖的『新橋玉木屋』的山椒秋刀魚不可;或是一定到『銀座香水瓶美術館

』逛逛;也有人到靠近戰後『請問芳名』發生地點的數寄屋橋有間『大迴響卡拉OK』的凱蒂貓房,和凱蒂貓合唱一番。總之銀座

本身是一個絕大的生活百貨公司,每個東京人都有自己熟悉的銀座,但是銀座本身也日新月異,雖然許多人用傳統的嗅覺去尋找屬

於自己的銀座,但是在街上走著,偶爾會聽到身邊女孩傳來說『那家的水果塔不能不買』,讓原本到銀座絕對去買夏目漱石、林芙

美子等人所愛吃的『空也最終』的我,都想改變主意。每次到銀座,都會有許多意外的發現,銀座每一個角落都有歷史,即使是現

在才擠進來的新東西也都是有名堂的,沒有自信、禁不起考驗的作品瞬間便會在銀座遭到淘汰而消失,這是一個極端成熟的地區,

也因此擁有驚人的篩選力量。

我最近幾年在東京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銀座,大概因為已經練成了一些對東京風情認識的功力,但是那樣反而會帶著一套歷史與傳統

的方程式來看銀座,例如到金春通去『九兵衛』,吃上一客還算不心疼的中午特別壽司套餐;或是去三越百貨後面,吃日本洋食三

大名家之一的『三河屋』的鄉下濃湯以及奶油烤蝦仁,或是『練瓦亭』的豬排等;然後在『椿屋咖啡屋』喝茶,或是到『虎屋』本

店去吃『葛切』(葛粉的細長粉條,冰過後澆黑蜜吃)等。但是銀座事實上什麼都有,有最新的和風咖啡座,也有預約已經滿了、

要等兩年的法國餐廳。銀座有高級俱樂部,但是也有風化店、木材店、備長炭店;有歌舞伎座,也有爵士吧;有松本清藥房,也有

馬票場外販賣所;應有盡有。所以哪個下午隨便鑽進哪條小路,便會發現許多自己所不知道的銀座,很驚訝於自己的修行不足,銀

座有許多已為人知的地方,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地方。

流行畢竟是從銀座起,像每個月第二個週六,在銀座的象徵和光百貨的鐘塔下,有許多穿著傳統和服的男女集合,這就是『Kimono

de ginza』──因為銀座過去有許多當時最摩登的人在銀座的miyuki路來來往往,在服飾、生活模式上領時代的風騷,所以有所謂

的『miyuki族』──所以此項和服的集合,便是想形成『新miyuki族』。關於能刺激日本國民DNA的和風名品、名店也都在銀座

,在慶應三年(一八六七年)創業的三河屋專賣搭配和服的帶子以及錢包等,五丁目的『大野屋』則賣有三百五十種的手絹等,六

丁目的銀座夏野是日本少數的筷子的專門店,其中最為高級的輪島漆的筷子一雙五萬日圓。和風極致的一級品都匯集在銀座,雖說

是傳統,但是卻覺得相當有親近感,在一般日本人的生活中,加上一點點在銀座尋得的和風逸品,就會給自己的生活添加無數的香

氣。

與和服一樣,許多已經遭洋貨擠壓的日本傳統的東西,如稻米的宣傳也從銀座開始,日本的全國農協便從九九年開始在銀座經營一

個『米廊銀座』,便是讓二、三十歲在銀座進出的年輕女人能成為米飯迷,在自己生活中融入米飯,果然奏效;面對著四丁目交叉

點『日產銀座車廊』走到一丁目則還有一個寫著『掌』的店,原木調的店裡有黑色的藝術作品,這是因為有除菌作用以及消臭作用

而備受寵愛的百炭之王的『備長炭』專門店,備長炭不但成為室內裝潢的一部分,也是一種健康用品、乃至食品,除了香皂、洗髮

精外,米飯或是冰淇淋都加入炭等;『掌』現在一年可以賣出十萬個炭香皂呢!這是銀座的發訊力量,銀座讓人相信這是真的一流

高級貨,所以想要征服全日本必須先來征服銀座,這也是愛馬仕等名店選擇銀座的原因。

如果早上在銀座『卡地亞』(Catier)等名店開門或是關門時,就可以看到打扮整齊專屬警衛,像是閱兵般地以標準動作護衛著展

示用的珠寶陳列出來或是蒐藏起來,像是電影裡的鏡頭,警衛或是店員的白手套太鮮亮了,一切不像是發生在日本或是眼前的事;

去這些超級名店,最好還是打扮整齊,否則好像是偷渡入境的外國人,自己隨時擔心遭驅逐,非常不自在;像到愛馬仕內一個皮包

數百萬日圓,一個藥瓶子十二萬日圓,結果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小的相片夾七千日圓,便突然覺得很便宜,人的經濟感覺是很相對

的,當然店裡也有不少人只是去參觀,只看只摸而不買的,那兒連樓梯的扶手都用和皮包一樣的皮,所以摸兩下,會錯以為自己賺

到什麼了;蒂芬妮店裡有許多看來也不見得是多有錢的女孩也在買,表情十分幸福,原來這種地方是一個製造幸福的裝備。

不僅女人喜歡銀座,男人也喜歡銀座,銀座許多道具老舖征服了男人白天的心,像『菊水』的煙斗蒐羅齊全,從明治三十六年起便

與海內外煙斗作家有很深交情,種類以及造型豐富,絕不輸給丹麥本家名店,許多煙斗愛好家,因為煙斗味道重,所以不在餐廳抽

用,而在飯後跑到此處抽根雪茄過癮。銀座的『谷澤』是在一八九○年時最早想出用『鞄』這個漢字來指稱皮包的;其他如銀座天

賞堂有各國鐵路模型,熱中此道的鐵路迷經常在此地流連忘返,有些模型動輒二十萬日圓不等,男人的玩具往往比女人的娃娃等要

昂貴多了。還有開店已經快二十年的『檸檬』,是將古今中外的萊卡相機集於一堂,店裡標價在一百萬日圓以上的相機比比皆是,

尤其是現在相當稀有的古董萊卡價格驚人,偏愛萊卡的人可以在店裡泡上一整天,到這樣的店裡看到的男人都是相當純粹,回歸童

心。

除了煽動男人好物本色的店林立之外,也有最好的西服店、皮鞋店等,而真正讓男人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到銀座的,還是銀座的夜

世界。銀座夜裡的煙、酒與女人演出一個成人的世界,而且因為有一定的禮儀做法,不容其他年年低齡化的地區如新宿、澀谷等追

隨。銀座這個地區是有品味、格調的,是不可能低齡化的,因為要熟悉這地區的禮儀做法,需要花費相當多的時間與金錢,不到一

定的年齡,不會遭到理睬,或是自己也擺不出適合此地氣氛的架式來。銀座的高級壽司店如此,高級俱樂部如此,不是有錢的阿舍

不惜一擲千金的話,是無法了解銀座的真面目。當然現在銀座也變了,價格破壞也影響了銀座,像桀居櫻子開的『雙子(雙胞胎)

屋』是泡沫經濟後才開張的,是新行情,一小時不過收費一萬日圓,和泡沫時代,屁股擦到酒廊沙發,十萬日圓便飛走的情形很不

相同。我有位新聞界的老前輩,從二十年前起便夜夜開始在銀座各處酒廊間徘徊,在家鄉的老母每隔幾年就用皮箱提錢來拯救他。

當然這樣的成人世界,也有一些可以淺嘗而止的酒吧,像是在昭和三年開業的『(怪盜)羅蘋』是許多日本文人如太宰治等愛去的

文人吧,現在也還有野阪昭如(寫《螢火蟲之墓》等的直木獎作家)等現在也還常去呢!該店的酒保是七十五歲的高崎,他表示自

己並非愛說話的人,但是大家都想知道此處的事吧!關於文人的軼事或是銀座的往日等,他是可以不厭其煩的一天說上好幾次的。

或是開幕已經四十年的『(總督)尼爾森吧』,抑或是在一九五三年開幕的TARU(樽),可以喝到『余市十二年的』裝在樽內貴重

的原酒,而一杯不過九百日圓呢!

目前最吸引人的,變成是銀座地區百貨公司的地下食品街,因為是銀座,所以有些百年老店在此地推出一些其他地方沒有的特別商

品。我也常常在搭地下鐵之前先鑽到這些『百貨店地層』(depatika)去尋覓新奇的食品,尤其甜點流行的發訊基地便是在此。

通貨緊縮的影子當然也襲擊了銀座,一些連鎖、低價位的居酒屋、美容院、迴轉壽司等都開始進軍銀座,在銀座的三百日圓吧或是

百日圓的壽司店用餐、喝一杯等都覺得十分划算,因為這是銀座,讓人有絕對的安心感與品味價值。銀座擁有很高明的魔術力量,

這是一個高級街道,即使是千篇一律的連鎖食品,也突然高級起來,讓人恍惚、陶醉。銀座這個名字本身或許宿有誘人的妖靈,至

少現在銀座的價值不但沒有跟著崩盤,反而發揚光大呢!

本文摘自劉黎兒《黎兒遊──邂逅深層日本》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神戶,是日本第二大的都會區,也是世界上最繁榮的海港之一,日本有三分之一的貿易透過這個海港進出。

自古以來,神戶都是外來文化輸入日本島的重要門戶。

公元三世紀時,中、韓文化主要是經由神戶港而傳入日本,不過在一八六○年以前,

神戶祗是個人口不多的小漁村,自公元一八六八年(明治元年)建港通商,

發展貿易後,才迅速擴張,連結附近城鎮而成今日的盛況。

過去神戶是歐洲航線的唯一終點,歐洲文明自然最先傳入當地,不難想像神戶市民對新奇事物特別敏感。

明治天皇時代,住在神戶的外國人修建了一些各國傳統建築,如中國的關帝廟、回教寺院、歐洲教堂等,
合稱為異人館,為市內憑添了不少異國情調。

背山面海的神戶,沿海岸發展成東西狹長的帶狀城市,正因為有山阻擋寒流南下,
它的氣候溫和,景色多彩多姿,因而吸引了三萬六千多個外國人士定居於此,使人口一百三十萬的神戶市更增世界大都會的感覺。

但是1995年1月27日的一場地震,使得原本的繁榮一瞬間化成了死寂,1995年1月17日凌晨5時46分,神戶受到大地震襲擊,震毀了3000多座樓宇和高架公路。

說一說,這張相片的故事。

從神戶博物館走出來之後,右轉就會看到這座雕塑。

看到這些小人兒的表情時,說實在的,會有一點難過。

因為,一開始以為他們在跳舞。 仔細一看,才發覺,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爭什麼。

有的想抗拒,有的想出來,也有的想擠進去。

或許這就是爭奪的混亂,上面拱著一顆南瓜。

回來台灣之後,看到神戶大地震的報導,就讓我想到了這張相片。

村上春樹在1999年八月開始寫一系列關於神戶大地震後的短篇小說,這個系列原名「地震之後」,結集出書後以其中一篇小說《神的孩子都在跳舞》為書名。

心裡呼喚著我,去看看那篇文章吧。

或許看完之後,就會知道。為什麼,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生命中的大地震—讀村上春樹《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Wednesday, June 28, 2006

摘錄》神的孩子全跳舞

善也醉得天昏地暗,到第二天才蘇醒過來。他拼命睜眼,但只睜開一只,左眼瞼卻奈何不得。感覺上就像昨天夜間腦袋裡長滿了虫牙,臭乎乎的汁液從腐爛的牙齦滲出,一點一點
從內側溶蝕腦漿。若聽任不管,腦漿很快就會消失一空。可他又覺得消失就消失好了。可能的話,還想再睡一會兒,但他曉得睡意再不會來了。心情太糟了,沒辦法睡。
想看床頭鐘,不知何故鐘不見了。本該有鐘的地方卻沒有,眼鏡也沒有。大概自己下意識地扔去了那裡,以前就這么干過。
他知道該起床了,但上身只欠起一半,腦袋就迷糊起來,撲通一聲臉又埋進枕頭。賣晾衣竿的車從附近透過,擴音器一再強調︰舊晾衣竿收回換新的,晾衣竿價錢同二十年前一個樣。沒有起伏的慢吞吞的中年語音。每次聽得這語音,腦袋裡就像暈船時一樣亂糟糟一團。但只是一陣陣反胃,卻吐不出。
有個朋友醉到第二天心裡不好受時,往往看電視裡的早間綜藝節目,一聽到短劇演員們抓女巫那刺耳的聲音,昨晚留在胃裡的東西便一吐而空。
但這天早上的善也沒有氣力起身走去電視機前,就連呼吸都令他心煩。透明的光和白色的煙在眼窩深處雜亂無章而又不屈不撓地糾纏在一起。往那裡看都那么呆板沉悶。所謂死就是這樣子不成?他驀然想道。總之,這個滋味一次足矣。現下就這樣死了也未嘗不可。所以,神喲,求求您,再別讓我吃這個苦頭了。
說到神,善也想起了母親。他口渴想喊母親,剛要出聲,這才意識到這裡僅自己一人。
母親三天前和她的教友去了關西。他想,人這東西真個形形色色。母親是神的志愿嘍 ,兒子卻異乎尋常地連醉兩日。爬不起身,左眼甚至睜都睜不開。和誰喝酒來著?壓根兒想不起來,一想腦袋芯就變成石頭。以后慢慢想吧。
估計還不到中午,但根據從窗帘縫隙透進的光線那刺眼的亮度判斷,應該過十一點了。
工作單位因是出版社,即便他這樣的年輕職員,遲到一些也沒人見怪。加班補回去就是。不過到下午才上班,難免給上司挖苦幾句。挖苦話自然可以當耳旁風,但給介紹自己去那裡的教徒添麻煩這點還是想避免的。
結果,走出家門差不多一點了。若是平日,可以編個適當的理由請假不上班了,但今天桌子上有篇東西無論如何都得在下班之前編好付印,而且無法委托別人。
善也走出同母親兩人居住的阿佐谷出租公寓,乘中央線到四谷,在那裡換乘丸之內線去霞關,再轉乘日比谷線在神谷町下車。他以有些踉蹌的腳步爬上很多階梯又爬下很多階梯。
他供職的出版社在神谷町附近。出版社不大,專出海外旅行方面的書。
那天夜晚十時半左右,在回家途中的霞關站換乘地下鐵時,看見了那個缺耳垂的男子──年紀五十五六光景,頭發白了一半,高身材,不戴眼鏡,穿一件舊款式駝絨大衣,右手提著皮包。男子邁著仿佛在沉思什么的緩慢步履,從日比谷線站台往千代田線站台行走。善也毫不遲疑地尾隨而去。覺察到時,喉嚨深處已干得同舊皮革無異。
善也的母親四十三歲,但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六,相貌端莊,眉目十釐清秀。由于吃粗食和早晚做大運動量體操,身段仍十分勻稱,皮膚也有光澤。加上同善也只差十八歲,因此時常被人錯當成姐弟。
不僅如此,作為母親的自我意識也很淡薄──一開始就淡薄,或者僅僅是與眾不同也未可知。即使在善也上國中性方面開始覺醒之后,她也毫罔顧忌地一身內衣、有時赤身裸體地在家裡走來走去。臥室還是分開的,但是每當半夜感到寂寞時,便幾乎一絲不掛地來兒子房間鑽進被窩,並像貓狗似的伸手摟住善也的身體。母親並無別的意思這點自然一清二楚,但那種時候善也心裡絕不平穩。為了不讓母親知道自己勃起,他不得不保持極不自然的姿勢。
由于深怕同母親的關系陷入可怕的境地,善也拼命找女朋友以便能輕松地處理性欲。在身邊找不到那種對象的時候,他就有意定期手淫。上高中時他便用打零工賺的錢涉足有違良俗的場所。他那么做,與其說是為了解決性欲,倒不如說是出自恐懼心理。
或許該在適當階段離開家獨立生活才是。善也也曾為此相當苦惱。上大學的時候想,工作后也想過。然而歸根結蒂,直到年已二十五的現下他也未能離開家。把母親一個人扔開的話,母親不知會干出什么事來,這點也是一個原因。迄今為止,善也已有好幾次全力阻止了母親,使得母親未能將其突發性而又往往是毀滅性的(且充滿善意)念頭付諸實施。
另外,假如眼下突然提出離開家,難免鬧出一場翻天覆地的騷亂。母親根本沒考慮過善也會遲早單過。善也至今清楚地記得十三歲那年當自己宣稱放棄信仰時,母親曾怎樣長吁短嘆舉止失措。半個月時間裡她幾乎什么也不吃,不說話,不洗澡,不梳頭,不換內衣,甚至月經也處理得馬馬虎虎。善也還是頭一次目睹如此污穢發臭的母親。光是想一想那情景可能再現,善也都痛心疾首。
善也沒有父親。生下來就只有母親。從小母親就反反複複告訴他父親是“那位”(他們以此稱呼自己一伙人信的神)。“因為是‘那位’,就只能住在天上,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但作為父親的那位是時刻牽掛你守護你的。”
善也兒童時代的“勸誡人”田端也是這么說的。
“你確實沒有這個世界的父親。就此說三道四的人世上恐怕也是有的。這自然遺憾,但大多數世人的眼睛蒙著陰雲,看不清真相。不過善也,你的父親就是世界本身,你在他的愛的包籠中生活。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理直氣壯地活著。”
“可神不是大伙兒的嗎?”剛上國小的善也說,“父親不是每一個人都各自有的嗎?”
“記住,善也,身為你父親的那位遲早總會作為你單獨擁有的人在你面前出現──你將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可是,如果你懷有疑心或拋棄信仰,那么他就會失望,很可能永遠不在你面前出現。明白么?”
“明白了。”
“我說的能一直記著?”
“能,能記著,田端伯伯。”
不過說老實話,善也還是有些想不通。因為很難認為自己是“神的孩子”那樣的特殊存在,無論怎么想自己都是到處可見的普通孩子,或者不如說是“處于比普通稍微往下位置”的孩子。沒有引人注目之處,還時常出洋相,到國小高年級這點也沒改變。學習成績勉強過得去,而體育簡直提不起來。腿腳慢,走路晃晃悠悠,眼睛近視,手不靈巧。棒球比賽每次出場都十有八九接不住騰空球。隊友抱怨,看球的女孩嗤笑。
晚上睡前要向父神祈禱︰對你的信仰絕不改變永不改變,所以請保佑我能好好接住外場騰空球。光保佑這個就行,別的(眼下)什么也不求。假如神真是父親,那么這點祈求是應該聽得進的。然而祈求並未得到滿足,外場騰空球依然從皮手套中滑落下來。
“善也,那是‘那位’在考驗你呢。”田端斬釘截鐵地說,“祈禱不是壞事,但你必須祈求更大更廣的東西。此一時彼一時地具體祈求什么是不對頭的。”
善也長到十七歲的時候,母親向他如實說了他出生的秘密(近乎秘密)。母親說他差不多也該知道了。“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生活在茫茫黑暗之中。”母親說道,“我的靈魂如同剛形成的泥潭一般混亂不堪,全無頭緒。光明正氣被擋在烏雲背后。所以我跟幾個男人隨便雲雨來著。雲雨知道什么意思吧?”
善也說知道。提到性方面的事,母親時常使用極其古老的字眼。當時他已經同數名女性“隨便雲雨來著”。
母親繼續道︰“最初懷孕是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那時並沒有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去朋友介紹的一家醫院做了墮胎手術,婦產科的醫生又年輕又熱情,就術后如何避孕講解了一番。他說墮胎在身心兩方面都沒有好的結果,還有性病問題,所以一定要用這個。說著,給了一盒保險套。
“我說用過保險套。醫生說︰‘那么就是用法不合適。一般人還真不曉得正確用法。’
可是我沒那么傻,在避孕上十分小心,一脫光馬上親手給對方戴保險套,因為男人不可相信。保險套知道吧?”
善也說知道。
“兩個月后又懷孕了。本來比以前還小心,可還是懷孕了。難以置信。沒辦法,就再次跑到那個醫生那裡。醫生一看見我就劈頭一句──不是剛剛提醒過么,到底想什么來著﹗我哭訴如何如何小心避孕,但他不信,訓斥說如果正確使用保險套絕不可能受孕。
“說起來話長,大約半年過后,因為一點兒不可思議的起因,我開始同那位醫生雲雨。他當時三十歲,還獨身。作為事情倒是無聊,不過他的人還正直地道。右耳垂沒了,小時給狗咬掉了。正走路,一條從未見過的大黑狗撲上來往耳朵上咬了一口。好在只是耳垂,他說,耳垂沒了對人生也沒多大影響,若是鼻子就糟了。我也認為確是那么回事。
“和他交往的時間裡,我漸漸找回了正常的自己。和他雲雨起來,我可以不再去想亂七八糟的事。我喜歡上了他只剩一半的耳朵。他是個對工作熱心的人,在床上也講如何避孕︰什么時候戴保險套,什么時候摘下來合適。避孕處理得十全十美,無一疏漏。然而我還是懷孕了。”
母親去當醫生的戀人那裡,告訴他自己懷孕了。醫生做了檢查──果真懷孕了。但他不承認自己是父親。他說作為專家他的避孕措施毫無問題。那么,只能認為你同其他男人發生了關系。
“聽他這么說我大受刺激,氣得渾身發抖。我受刺激時的情緒你曉得吧?”
曉得,善也說。
“和他交往的時間裡,我和其他男人概未雲雨,可他還是執意把我看成不檢點的不良少女。那以后再沒同他見面,墮胎手術也沒做。想一死了之。假如那時候不是田端發現了──我正踉踉蹌蹌地走路──向我打招呼,我想我肯定乘上去大島的船,從甲板上跳進海裡死了。因為死一點兒也不可怕。如果我在那裡死了,你當然也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了。由于田端的開導,我得救了,終于找到了一絲光亮,並且在身邊教友的幫助下把你生到了這個世上。”
遇到母親時,田端這樣說道︰
“那樣嚴格避孕你還是懷上了,而且連續懷了三次。你以為是偶然出差錯?我不那么認為。連續三次的偶然,早已不是偶然了。三恰恰是‘那位’顯示的數字。換句話說,大崎,是‘那位’希求你受孕。大崎,那孩子誰的也不是,而是天上‘那位’的孩子。我為將來出生的男孩取個名字──叫善也吧。”
一如田端所預言,一個男孩降生了,取名叫善也。母親再不和任何人雲雨,而作為神的使者生活著。
“那么就是說,”善也畏畏縮縮地插話道,“我的父親,從生物學的意義上說來,該是那位婦產科醫生了?”
“不然。那個人已徹底采取了避孕措施。所以,正如田端所說,你的父親是‘那位’。你不是透過肉體的雲雨,而是因了‘那位’的意志來到這個世界的。”母親以燃燒般的目光斷然說道。
母親打心眼裡如此深信不疑,但善也堅信那位婦產科醫生才是自己的生父。想必是所用保險套出了物理性問題,除此別無解釋。
“那么,那位醫生不知道母親生下我的了?”
“我想不知道。”母親說,“不可能知道。再沒見面,也沒聯系。”
男子乘上千代田線我孫子方向的電氣列車,善也隨后鑽進同一車廂。夜間十點半以后的電車不怎么擁擠,男子落了座,從皮包裡掏出雜志,翻到接著讀的那頁。像是一本專業性雜志。善也在對面坐下,打開手中的報紙,做出看報的樣子。男子瘦削,一張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面孔,隱約透出醫生氣質。年齡也相符,且無右耳垂,未嘗不像是被狗咬掉了。
善也憑直覺看出,此人絕對是自己生物學上的父親。然而對方連世上存在著這個兒子這點想必都不知曉,縱使自己在這裡馬上向他一五一十挑明,恐怕他也不會輕易相信,畢竟他作為專家采取了萬無一失的避孕措施。
列車駛過新御茶水、駛過千馱木、駛過町屋,不久鑽出地面。每停一站,乘客數量便減少一些。男子只顧埋頭看雜志,沒有要欠身的樣子。善也一邊時而用眼角瞥一下男子的動靜,一邊似看非看地看著晚報,不看的時候便一點點回憶昨晚的事。善也和大學時代一個好友連同好友認識的兩個女孩一起去六本木喝酒。記得喝罷四人一同走進狄斯可舞廳。當時的情景在腦海中複蘇過來。那么,最后同那個女孩發生關系來著?不不,應該什么也沒做。醉到那個地步,不可能雲雨。
晚報的社會版依舊是整整一版地震報道。母親及其教友們料想住在大阪教團的機關裡。他們每天早上把生活用品裝進背囊,跑去大凡電氣列車能到的地方,再沿瓦礫覆蓋下的國道步行到神戶,為人們分發生活必需品。母親在電話中說背囊有十五公斤重。善也覺得那個場所無論距自己還是距坐在對面專心看雜志的男子都仿佛有幾萬光年之遙。
國小畢業之前,善也每星期同母親參加一次傳教活動。在教團裡,母親的傳教成績最好。年輕漂亮,朝氣蓬勃,顯得甚有教養(實際也是如此),喜歡與人交往,何況拉著一個小男孩的手。在她面前,大多數人都能解除戒心──對宗教雖不感興趣,但聽一聽她說什么也未嘗不可。她身穿素雅的(然而凸現線條美的)連衣裙挨家逐戶轉,把傳教的小冊子交給對方,以並不強加于人的態度笑吟吟地講述擁有信仰的福祉,並說有什么困惑或煩惱,盡管找到她們那裡來商量。
“我們決不強加于人,我們只是奉獻。”她以熱誠的語音和燃燒般的眼神說道,“我本身也曾有過靈魂在沉沉黑暗中彷徨的日子,而正是這教義拯救了我。那時我已決心同這個還在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投海自盡,所幸上天的‘那位’伸手救起了我,如今我和這孩子一起、同‘那位’一起生活在光明之中。”
對于被母親牽著手在陌生人家門口轉來轉去,善也並不覺得有多么痛苦。那時候母親特別溫柔,手是那么溫暖。吃閉門羹自是屢見不鮮,唯其如此,偶爾有人好言相待就讓他分外欣喜,爭取到新教友的時候甚至有一種自豪感。這樣一來──善也心想──作為父親的神就有可能多少承認自己。
然而上國中不久善也就拋棄了信仰。隨著獨立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在現實中已很難再繼續接受那種同社會共識不相容的教團特有的清規戒律了。但原因不僅如此。在最為根本的方面,使善也徹底遠離信仰的是父親那一存在的無比冷淡,是他那顆又暗又重又沉默的石心。兒子拋棄信仰讓母親深感悲痛,但善也的決心並未因此動搖。
快進千葉縣的前一站,男子把雜志放回皮包,起身往車門走去。善也尾隨下車。男子從衣袋裡取出月票穿過檢票口。善也必須排隊用現金補足坐過站的差額。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在男子鑽入站前候客的計程車前趕了上去。他鑽進后面一輛計程車,從錢夾拿出一張嶄新的萬元鈔。
“能跟住那輛車?”
司機以狐疑的眼神看看善也的臉,又看一眼萬元鈔。
“我說客人,事情不蹊蹺?跟犯罪有關吧?”
“不蹊蹺,放心。”善也說,“普通的品行調查。”
司機默默接過萬元鈔,驅車前行。“不過車費是另一回事,打表的。”
兩輛計程車駛過落著卷閘門的商業街,開過幾處黑 的空地,從窗口亮著燈的一家大醫院前透過,又穿過密匝匝的廉價商品住宅地段。由于交通量近乎零,跟蹤既不困難,又缺少刺激性。司機十分機靈,不時或拉開或縮短車距。
“調查外遇什么的?”
善也說︰“不,人才爭奪戰方面的。公司之間挖牆腳。”
“哦,”司機驚訝地說,“最近公司互挖牆腳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想不到啊。”
住宅稀疏起來,車子沿著河邊進入工廠和倉庫成排成列的地段。空無人影,唯獨嶄新的街燈格外醒目。在混凝土高牆長長伸展開去的地方,前面的計程車突然停下。善也那位計程車司機也隨著紅色剎車燈在公引開外的后方踩下剎車,車頭燈也熄了。水銀燈光靜悄悄地照著黑乎乎的地瀝青路面,除了圍牆別無他物進入視野。圍牆上拉著密實的鐵絲網,儼然在威懾世界。前面計程車的門開了,遠遠看見缺耳垂的男子下來。善也在一萬元以外又加了兩張千元鈔,一聲不響地遞給司機。
“客人,這一帶計程車不怎么過來,回去很麻煩。稍等你一會兒?”司機說。
善也謝絕下車。
男子下車后也不東張西望,沿著混凝土圍牆下一條筆直的路徑自往前走去,步伐同在地下鐵站台上走動時一樣,緩慢而有規則,猶如製作精良的機器人被磁鐵吸引著。善也豎起大衣領,不時從衣領間呼出一口白氣,保持著不至于被查問的距離跟在后面。傳來耳畔的只有男子皮鞋發出的咯 咯 的無名聲響,善也腳上的膠底“勞發”則正好相反地悄無聲息。
四下裡沒有人們生活的氣息,就好像夢中臨時設置的虛擬場景。長長的圍牆消失,出現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圍著鐵絲網,車子高高堆起。長期風吹雨淋,加上水銀燈的照射,顏色已被洗劫一盡。男子從那前面走過。
善也心生疑惑︰到底什么原因讓他在如此空曠淒寂的地方下計程車的呢?他不是要回家的么?或者回家前想繞個彎不成?可是時值二月,作為夜晚散步也過于寒冷了。徹骨生寒的風不時以推展善也脊背的勢頭掠過路面。
廢車棄置場走完,呆板冷漠的混凝土圍牆又持續了一陣子。圍牆中斷的地方有個小胡同的入口,男子看樣子對此了如指掌,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胡同裡面很黑,看不清有什么。
善也略一猶豫,還是尾隨著男子跨入幽暗之中。畢竟跟到了此處,不可能現下折身回去。
這是一條兩側被高牆夾住的筆直的窄路,窄得兩人擦身而過都有困難,黑得如夜晚的海底一般。往下只能靠男子的腳步聲了。他在善也前面以不變的步調行進不止。周遭無光無亮,善也憑借其足音移動腳步。俄頃,足音消失。
莫非男子察覺出有人跟蹤不成?莫非他停下來屏住呼吸往身后窺看不成?黑暗中善也的心臟縮成一團。但他抑製住心跳,繼續前行。管他呢﹗倘若跟蹤被他發現,如實交待就是。
說不定那樣反倒省事。不料胡同很快到頭了。死胡同。迎面一道鐵絲網擋住去路。不過細看之下,有一個勉強能容一人透過的窟窿。不知誰硬撬開的窟窿。善也攏起大衣下擺,弓身鑽過。
鐵絲網裡面是一片寬闊的草地。不,不是普通草地,像是什么操場。善也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凝眸環視四周。男子已無影無蹤。
這裡是棒球場。善也現下站立的大約是外場中央。雜草被踩倒了,只有防守位置如傷痕一樣露出土來。遠處本壘那裡,接手后方擋網黑 地翼然聳立,投手投球踏板向上隆起,成為大地的腫瘤。鐵絲網沿外場高高地圍了一圈。掠過球場的陣風把一個空炸薯片袋送往那裡也不是的場所。
善也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屏息斂氣,等待著什么發生。但什么也沒發生。他望望右邊,看看左邊,望望投球踏板,看看腳下地面。之后抬頭望天。若干輪廓清晰的雲團浮在空中,月光將其周邊染上奇妙的色調。草叢中微微有狗屎味兒。男子杳然消失,了無蹤影。若田端在這裡,肯定這樣說︰所以么,善也,“那位”是以無可預想的形式出現下我們面前的。
可是田端已于三年前患尿管癌死了。最后幾個月,他都處于旁觀者目不忍睹的極度痛苦之中。難道他一次也未試求于神?沒有求神為他多少減輕痛苦?善也覺得田端是有如此祈求(此一時彼一時的也好具體的也好)的資格的,畢竟一絲不苟地遵守著那般繁瑣的清規戒律,同神結下了那么密切的關系。而且──善也驀地心想──既然神可以考驗人,那么為什么人就不能考驗神呢?
太陽穴深處隱隱作痛。不知是連醉兩天的后遺症,還是別的原因造成的,沒辦法釐清楚。善也蹙起眉頭,從衣袋裡掏出雙手,邁著大步朝本壘緩緩走去。剛才還大氣不敢出地跟蹤仿佛父親的男子采著,腦海裡除此幾乎沒有任何念頭──就那樣跟到了這座陌生小鎮的棒球場。然而男子跟丟了。一旦跟丟了,這一連串行為的重要性也頓時隨之模糊起來。意義本身分崩離析,全然無法複原。就像順利接住外場騰空球曾經是生死攸關的重大懸案,而不久便不複如是。
我到底在這上面尋求什么呢?善也一邊移步一邊這樣詢問自己。難道是想確認自己同此刻存在于此的事情的關聯的嗎?難道希望自己被編入新的情節、被賦予更新更完整的作用嗎?不,不對,善也想,不是那樣的。我所追逐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帶有的類似黑暗尾巴的東西。我偶然發現了它、跟蹤它、撲向它、最后將它驅入更深沉的黑暗。我再不可能目睹它了。
此時此刻,善也的靈魂佇立在陽光朗照的同一時空之中。至于那個男子是自己的生父還是神祗,抑或是偶爾同樣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他人,已經怎么都無所謂了。那裡已經有了一次顯現、一個聖禮。贊美吧﹗
善也登上投球踏板,站在磨損的板面上使勁伸直腰杆,叉起雙手,筆直舉過頭頂。他把夜間寒冷的空氣深深吸入肺腑,再一次仰望月亮。很大的月亮。為什么月亮某日變大又某日變小呢?一壘和三壘旁邊設有不多的木板觀眾席,二月間的深更半夜,當然一個人也沒有,唯有筆直的木板呈高低三列冷冰冰地排在那裡。接手后方擋網的對面有一排大約是什么倉庫的陰森森的無窗建築物,看不見燈光,聽不到聲響。
他在踏板上來回揮舞雙臂,兩腳隨之有節奏地或往前或橫向踢打。如此持續了一會跳舞動作,身體稍微暖和過來,作為生命體器官的感覺失而複得。意識到時,頭痛幾乎完全消失了。
大學時代一直交往的女孩稱他為“青蛙君”,因為他跳舞的姿勢類似青蛙。那女孩喜歡跳舞,常常領善也去因跳狄斯可。“喏,你手長腿長,跳起來搖搖晃晃,活像下雨時的青蛙,好玩極了﹗”她說。
善也聽了,自尊心未免受損,但還是陪她跳了許多次。跳著跳著,善也漸漸喜歡上了跳舞。每次隨著音樂下意識地扭動肢體,他都會涌起一股實實在在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身體裡的自然律動同世界的基本律動內外呼應,彼此互動。潮漲潮落、荒野驚風、星斗營運……凡此種種,絕不是在與己無關的地方各行其是──善也想道。
那女孩說從未見過像善也這么大的陽物,一邊拿在手裡一邊問他這么大跳舞時是否礙事。善也說不特別礙事。的確,他的陽物是大,從小大到現下,一貫的大。記憶中從未因此占得什么便宜,倒是有幾次因為太大而做愛遭拒。不說別的,僅從美學角度看也實在太大了,顯得呆愣愣傻乎乎笨頭笨腦。他盡可能不讓人看見。“你的雞雞那么大,証明你是神的孩子。”母親甚為自信地說。他雖也照信不誤,但有時又覺得一切都讓人哭笑不得。自己祈求好好接住外場騰空球,而神卻給了一個大過任何人的陽物。世上那裡有如此荒誕的交易﹗
善也摘掉眼鏡放進鏡盒。跳舞倒也不壞,善也想,是不壞。他閉目合眼,肌膚感受著皎潔的月光,獨自跳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旋即吐出。一時想不起與心情吻合的動聽音樂,于是隨青草的搖曳和雲絮的飄移挪動舞步。跳舞時似乎有人從那裡注視自己。善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覺出自己置身于某人的視野之內,他的身體他的肌膚他的骨骸都感受到了,但那怎么都無所謂。管他是誰,想看就看好了。神的孩子全跳舞。
他腳踏地面,優雅地轉動雙臂。一個動作引發下一動作,又自動地帶起另一動作。肢體描繪出若干圖形,其中有模式、有變化、有即興。節奏背后有節奏,節奏之間又有看不見的節奏。他可以不失時機地將那些紛繁多變的組合盡收眼底。各種各樣的動物如變形圖一樣潛伏在森林裡,甚至見所未見的可怕的猛獸也在其中。不久他將穿過森林,但他已無所畏懼,因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獸是他自身的野獸。
善也不知道跳了多長時間。反正很久很久了。一直跳到腋下沁出汗來。繼而,他驀然想到自己腳下大地的深處。那裡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運載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虫的蠕動,有將都市變為堆堆瓦礫的地震之源,而它們又都是促使地球律動之物的一分子。他停止跳舞,調整呼吸,俯視腳下地面,一如窺看無底的深坑。
善也想到遠在毀于地震的城市的母親。假如時間恰巧倒流,使得現下的自己邂逅靈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輕時的母親,那么將發生什么呢?恐怕兩人將把混沌的泥潭攪和得愈發渾融無間而又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強烈的報複。管他呢﹗如此說來,早該受到報複才是,自己周遭的城市早該土崩瓦解才是。
大學畢業時,戀人希望和他結婚︰“想和你結婚,青蛙君。想和你一同生活,為你生孩子,生一個長著和你同樣大的雞雞的男孩兒。”
“我不能和你結婚,”善也說,“過去忘說了──我是神的孩子。所以和誰也不能結婚。”
真的?
真的,善也說,是真的,我也覺得抱歉。
善也蹲下體,雙手捧起一把砂子,又讓它從指間慢慢滑下。如此反複數次。他一邊用指尖感受不均勻的冷砂土,一邊回想最后一次握住田端細瘦的手指時的情景。
“善也君,我已不久人世了。”田端用沙啞的聲音說。
善也想否認,田端靜靜地搖頭。
“可以了。今世的人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苦夢,我由于神的引導總算熬到現下,但死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對你說。雖然說退場門叫人非常不好意思,但我還是非說不可。那就是︰我對你的母親幾次懷有邪念。你也知道,我有家人,並真心愛著他們。而你母親又是個心地純淨的人。盡管如此,我的心是那么渴望得到你母親的肉體,欲罷不能。我要就此向你道歉。”
不用道什么歉。懷有邪念的不單單是你。作為兒子的我也曾遭受那種不可告人的胡思亂想的折磨──善也很想這樣一吐為快。問題是,即使那樣說了,恐怕也只能使田端陷入不必要的困惑。善也默默地拉過田端的手,握了許久。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訴對方︰我們的心不是石頭。石頭也遲早會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會崩毀。對于那種無形的東西──無論善還是惡──我們完全可以互相傳達。神的孩子全跳舞。第二天,田端停止了呼吸。
善也蹲在投球踏板上,委身于時間的水流。遠處傳來救護車低微的呼嘯。陣風吹來,草葉起舞,低吟淺唱,倏爾止息。
神喲﹗善也說出聲來。

Tuesday, June 27, 2006

摘錄》HYATT REGENCY KYOTO>京都の小路>第一回 京都とお茶



京都の昼下がり。四条通り祇園町南側を八坂神社を背にして歩いてると、花見小路を越えたところから、行列が見えてくる。その行列の先は「茶寮都路里」だ。

茶寮都路里は、宇治茶の老舗である「祇園辻利」の甘味処であるが、抹茶を「食べる」というスタイルを日本中に広げた第一人者でもある。そのスタイルはたった十年の間に、私達のお茶に対するイメージを変えてしまうほどであった。
抹 茶をスイーツとして頂く起源は、今から約四十年前、昭和四十年頃に遡る。当時、日本は喫茶ブームであり、人は皆、こぞって喫茶店で珈琲を飲んでいた。日本 茶や抹茶は、人々の日常から遠ざかっていた。一七五三年に創業した「林屋茶店」が五代目のときに開いた、「京はやしや」で、「お茶をもっと親しみやすく提 供したい」想いから、京都初の「抹茶パフェ」が考案された。抹茶パフェは舞妓さんたちの口コミから、日本全国へとその名を轟かせることとなった。作法にと らわれることなく、抹茶に親しむ。昼下がりに時間をかけて飲む珈琲と同じように、お抹茶と供に他愛無い会話が交わすという風景が、今では京都の日常となっ た。

私たちは、京都のお茶を特別なものとして捉えていることが多い。それは、日本茶の生産で一番有名な静岡県とはまた別のイメージである。京都のお茶のイメージの根底には、京都がお茶と供に歩んできた歴史が存在するからではないだろうか。



京 都のお茶は宇治茶が有名であるが、その歴史は今から約800年前の平安末期まで遡る。当時、日本は宋との国交が開かれていた。栄西は宋に入り、茶の種子、 道具、点て方を習得して帰国した。これは現在の抹茶に近いものであった。その後、京都高山寺の明恵上人は、栄西から贈られた茶の実を京都にある栂尾で栽培 した。これが、宇治茶の原点である。
室町時代になると、足利幕府の奨励を受け、宇治茶の名声は世に広がった。その後も宇治茶の御茶師たちは、時の 将軍に手厚い庇護をうけ、江戸時代には、新茶の季節になると将軍様のところまで運んでいたという(写真は[茶匠 井六園]が当時を再現した様子)。これは「お茶壺道中」と呼ばれていた。そして、私達がいつも口にしている煎茶は、江戸時代中期に、宇治田原郷湯屋谷の永 谷宗園によって創案されたものである。お茶は何百年もの間、京都を舞台に様々なドラマを繰り広げてきたのである。

京都に来て、お茶を頂くということは、平安末期から絶えることのないお茶の歴史に触れることでもある。そしてまた、新旧が融合して生まれた、京都ならではの新しいお茶のありかたも知ることができる。

第一回 京都とお茶

摘錄》夏天、海邊、度假

【張淑英】

七、八月的溽暑,最想做什麼事?地平線這端的我,已按捺不住,敞開胸懷迎接暑假;然而悸動的心,卻想像著此刻伊比利亞人群的騷動和他們的A計畫。6月30日,第一波度假潮掀開序幕:黃昏下班時刻,金黃的太陽卻還高掛天空;國道上一輛緊挨著一輛大排長龍的汽車;男生著短褲,沒穿襪子的腳踩著休閒皮鞋;女生迷你裙,夾腳拖鞋,或是不穿襪子著帆布鞋,一件細肩帶背心,隱約分隔著還沒曬成功的白皙皮膚(到海邊後才會完全上空曬);每人則是一副風騷的太陽眼鏡頂在頭上,準備棄城揚長而去,奔向海洋的懷抱。城裡的人紛紛往外疏散,城市騰出的空間恰好讓城外的觀光客一一往城裡挪移、填滿虛空。這樣的步調每兩周一循環,直到九月中旬最後一波度假潮結束為止,每人平均度假日約莫一個月。

夏天、海邊、度假,長久以來已經形構西班牙人盛暑的生活三部曲。1940年代開始有了明確的勞工休假法和日漸形成的度假生活,今日的西班牙全年放假日歐盟排名第五,他們慢活的步調和享受生活的態度已是大家根深柢固的印象。「度假」是他們生活的指標,是某種能力身分的象徵。度假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滿足那最卑微卻不易得的奢望:「休息」、「和家人相聚」。

根據一份「西班牙人的度假行為」研究顯示,西班牙人的度假行為有著和歐洲國家迥然不同的模式。71%的人度假是為了休息;少數人才是「周遊列國」旅遊。55%的人選擇到海邊度假,通常自己在海邊都有一棟小型別墅。對他們而言,「度假」≠「旅行」。81%的人都在國內度假,而且對度假地的忠誠度第一,幾乎每年都去同樣的地方。

社會學家認為西班牙度假的方式呈現某種「吉訶德社會心理學」,也就是西班牙流浪漢小說和在地旅行的傳統。塞拉撰寫旅行文學時,曾提出旅行三類型:高度之旅(跨越國界),深度之旅(精神之旅,各種想像、閱讀、夢幻……旅行),沿岸之旅(在地旅行)。西班牙人熱愛的旅行是沿岸/在地之旅,是一種純粹度假的國內休閒,換一個地方過日常生活,一種讓自己完全抽離工作氛圍的方式,當離去再返回時,又是一個全新的自我。

猶記得一位朋友迫不及待渴望度假的心,全家打算到海邊的別墅度假一月。七月底看到許多度假人潮歸來,不安地說:「妳看,每個人曬得全身古銅色,皮膚閃閃發亮,看我多丟臉,還是一身白。倒是妳真好,不用曬就這麼黑了!」霎時,我只覺得我好像櫻桃小丸子一樣,頭頂多了三條線(尷尬不已),天生偏黑的皮膚生平第一次竟然讓西班牙人稱羨起來!我們不一定要以日光浴曬黑皮膚當標記,但是一定要度假!

【2006/06/2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