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內戰時期,動盪錯綜的政治環境,曾製造一齣齣時代的悲劇。本文作者提到的「老伴」,為新聞界聞人歐陽醇(1918-1997)先生,文中描述其人年輕時期與共黨重要幹部李求實遺孀(文中所稱「陳姐」),從復仇、暗殺計畫,陰錯陽差譜出一段鋒火中的戀曲,猶如電影《色,戒》中的情節。
歐陽醇曾任重慶《中央日報》採訪組主任、《中國時報》副社長兼總編輯,創辦《新聞鏡》周刊,更於輔大大眾傳播系、師範大學社教系新聞組等新聞科系任教多年,培育新聞人才無數,與王洪鈞、于衡並稱「新聞界三劍客」。(編者)
老伴辭世後,回憶他曾跟我提起的一個心願——到美國東岸的華府和紐約去,探望定居在那裡,多年未見的幾位老友。我決心代他去實踐這個心願。所以1998年夏天,我先後飛到華府和紐約。在紐約停留三天期間,就借宿在皇后區恆姬與她女兒筱姬母子同住的小公寓內。這一房一廳的小公寓,是不久前筱姬才購置的,臥房由筱姬帶著她就讀幼稚園的兒子睡,恆姬的臥床在客廳兼餐廳臨窗的一角,我被安排跟她對榻而眠,正好促成姑嫂倆夜晚促膝長談的機會。這三天恆姬陸陸續續的坦直陳述中,記憶的拼圖逐漸浮現,未知的前塵逐漸清晰,我萬分震驚地發現了老伴深藏內心的往事祕史——也許不是全部,至少是大部分吧!
應該是民國廿年左右吧,坐落在上海靜安寺路的一幢花園大洋房,是老伴溫暖的家。洋房男主人,也就是老伴的父親,是十里洋場馳騁於金融界的一位豪爽好客銀行家,母親則是目不識丁,但精通烹飪家事,性格開朗喜歡熱鬧的典型家庭主婦。在十九世紀末葉,封建又閉塞的中國西南地區,通常十四、五歲的孩子,就男婚女嫁了,所以老伴的父母正當壯年,已經一連串生育了七男五女共十二個孩子。那時代的中國,在家境優裕、僕役成群的中上層階級,這是很普遍的現象。號稱「冒險家的樂園」的國際大都市上海,那時歌舞昇平,紙醉金迷,表面上一片繁華景象,內裡卻是中外政商勾心鬥角,黑道充斥,國民黨與共產黨鬥爭激烈,諜影幢幢,社會情況十分複雜。老伴的父親,由於在金融界的地位,交遊廣闊,加上男女主人都豪爽好客,公館裡經常賓客如雲,川流不息地來往著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據恆姬的回憶,用餐時一開飯就是十幾桌,甚至不速之客湊滿一桌就開流水席。女主人喜愛的麻將,也是每天不定的許多桌,洗牌聲嘻笑吆喝聲不絕於耳,真個是笙歌通宵,朱門盛景。
那形形色色的賓客中,其實有不少是共產黨的地下分子(1949年後,紛紛揭露了身分),他(她)們前來造訪流連,在社交及娛樂之外,是否還有什麼目的,誰也不知道。陳姐也是其中之一。她年輕貌美(據恆姬追算,當時她的年齡應是廿七、八歲),高聎白淨,嘴吧甜又打得一手好麻將,在眾多賓客中,最得女主人歡心,陳姐是湖北人,在上海日本租界著名的虹橋醫院擔任特別護士,手腕靈活加上待人接物面面俱倒,很快就成為這公館裡上上下下都歡迎的嘉賓。
恆姬指出:後來大家才知道,陳姐實際上,是當時著名左派作家李求實的遺孀,並育有一子。她在多種本國方言之外,還通曉日語和俄語,受過共產黨的情報訓練。李求實生前是和毛澤東、劉少奇等共同創建中國共產黨的發起人之一,而且不斷積極拓展黨組織的活動。當時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政府正全力清剿共黨分子,李求實有一次在參加一個七人小組會議時,被上海警備司令部幹員突襲逮捕,並且迅速地就被槍決了。擔任虹橋醫院特別護士的陳姐,私底下還擔負著為共產黨傳遞重要文件的任務,在丈夫遇害後當然悲憤填膺,不知是不是受黨方的指示,她決心要為丈夫報仇。她探悉這次追剿突襲行動,指揮者是上海的警備總司令錢大鈞後,就以錢總司令作為復仇的對象,並且策畫進行暗殺行動。
按恆姬的說法,這就是陳姐進入她家裡,靜安寺路那座花園大洋房的原因。因為錢總司令的兩位夫人(親姐妹)正是她們的堂姐,換句話說,洋房男主人,豪爽好客的銀行家,就是錢總司令兩位夫人的親叔叔,跟錢總司令是姻親。總司令公館警衛森嚴,難以混入,因此選擇從錢夫人的親人著手吧。
心懷叵測的陳姐,進出這公館憑她的交際手腕與上上下下打成一片,日久之後發現:男女主人與錢總司令絕少往來,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再進一步探究方明白:原來錢總司令先娶兩姐妹中的大姐,生了五、六個孩子之後,他又愛慕妻子正當妙齡的三妹,千方百計窮追不捨,終於,也明媒正娶為二太太。惹惱了兩姐妹生性耿直的親叔叔,也就是我老伴的父親,他認為這樁荒謬的婚事,敗壞祖宗門風。錢總司令分明是仗著官勢財勢,強娶年輕美貌的小姨子。氣憤之下,他斷絕與錢公館的往來。陳姐策畫由這條路線滲入錢總司令公館的計謀,頓時成了斷線的風箏,徒留泡影。
然而這時候,陳姐卻發現,她跟這公館裡,年方十八歲,備受男女主人寵愛、情竇初開的大少爺(也就是恆姬的大哥——我的老伴)迸出了愛的火花!恆姬說:大哥本性純真誠摯,喜好讀書,在著名的省立上海中學就讀,他絲毫不受周圍浮華奢靡環境所影響,學業成績優異,備受弟妹們尊敬,更是父母鍾愛的心肝寶貝。他跟陳姐年齡相差十歲之多,而且是兩個背景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兩情相悅,互許未來?恆姬無從知道。對她也是個謎。
但是,紙包不住火,這戀情頓時震動整座公館,成為上上下下交頭接耳議論的話題,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大少爺,怎麼能跟一個大他十多歲的寡婦相愛呢?是難以容忍的家醜!原來溫暖和諧的家庭,就此產生父子間衝突的煙硝味。
沒想到,血氣方剛,初墮情網如癡如狂的大少爺,秉承著父親耿直倔強的性格,竟然不顧整個家庭及周圍親友的反對,甘冒大不韙地離家出走,投向陳姐的懷抱了。任憑傷心欲絕的雙親再三尋覓,使盡手段費盡口舌勸阻,但是他的愛情如火般的炙熱,感情氾濫已無人可治理。恆姬向我嘆息:也不知陳姐有多大的魅力,從此大哥不惜捨棄親情,跟家中少有往來了。當然,陳姐為夫報仇的初衷,也就在愛情中無影無蹤了。
據我所知:老伴當年高中畢業後,考進中央政治學校新聞專修班,與同學們奉派至日本進修。民國廿六年對日抗戰爆發,他和同學們基於愛國熱誠,毅然搭船回國,投入國民政府抵抗日寇的陣營,擔任軍報的記者,報效國家。他先奉派遠赴新疆,報導我國初期的空軍健兒在邊疆基地,接受俄國顧問訓練情況。不料遭受當地心懷叵測,腳踏三隻船(國民政府、共產黨、俄國)的獨裁者盛世才所嫉視,加以陷害,差一點丟掉性命,逃回內地,繼續隨著國軍隊伍東征西戰,在槍林彈雨中採訪報導第一線的軍情進展。抗戰後期又奉派至印緬遠征軍隊伍中,在滇緬邊界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採訪報導遠征軍艱苦作戰的實況。但是由於他揭發遠征軍某位軍長剋扣軍糧中飽私囊的新聞,橫遭那軍長誣陷他捲公款私逃,竟因此被當局逮捕而坐了一年冤獄。總之,抗戰八年期間,年輕力壯,滿腔熱血。軍中記者生涯飽受折磨的他,與陳姐的同居,其實是聚少離多。不過,老伴生前告訴過我,有護理專長的陳姐,一直有份自己的工作收入。她跟前夫所生的男孩,稱呼他「叔叔」,彼此的感情十分融洽。
抗戰末期,老伴已在重慶《中央日報》擔任採訪主任兼上海《申報》的重慶特派員,工作及收入都穩定了,陳姐則在重慶大學擔任女生舍監,兩人聚首的機會才恢復正常。年已三、四十歲的陳姐,突然發現懷孕了,雖然已是高齡產婦,但她決定不惜任何代價,為她心愛的人生下這個孩子。這就是他們的孩子天感的由來。恆姬最後還告訴我,陳姐在文革時期,不幸受媳婦出賣,被迫害而死亡。
恆姬也向我追述了一段插曲。她說:大哥在滇緬邊區隨軍報導遠征軍的戰況時,因為在軍報上揭發某軍長剋扣軍糧自肥的事實,被逼不得不逃離軍中,遁回重慶。貪汙事跡敗露的軍長豈肯輕易放過他,竟在報紙上刊登大幅啟事,誣陷大哥席捲公款潛逃,並懸賞當時的舊金元券四十萬元緝拿。戰時物資極度困乏,四十萬元是筆誘人的數額,大哥狼狽地逃回重慶,無路可走,無奈之下只有暗地聯絡從小與他最親近的三妹——當時就讀幼稚師範專校的恆姬,及另外一個弟弟,請求他們援助,安排搭乘小船,潛返江西老家暫避(八一三戰事,日軍占領上海前夕,他的父母便舉家遷返江西老家居住了)。誰知命運乖舛,登船之前,大哥在碼頭上遇見一位相識的熟人,這人曾看過報上刊載的啟事,為貪圖那四十萬元的賞金,立即通報了警方出動人馬,火速趕到碼頭攔截住小船,硬生生把已登上小船的大哥逮捕,繫押入獄坐進黑牢。恆姬回憶,當時經辦此案的兩位檢察官,偵訊案情後也認為軍方的指控大有蹊蹺,再傳訊遠征軍軍方派員出庭對質,卻石沉大海,始終得不到軍方任何反應。檢察官於是傳訊大哥:「既然軍方不來應訊追究,案子總要了結。你如果有親人能籌措四十萬元賞金,付給告密人打發掉他,這案子便可私下結案,把你釋放了。」
按恆姬的說法,大哥當時向檢察官提出的親人,就是她自己——這個最親近的妹妹。由檢察官傳她去告知設法籌款。(他為什麼不提出當時也在重慶的陳姐?難道有什麼顧忌?這是我心中的一大疑惑。)可是,正在免學費住讀師範學校、身上常是一文不名的女學生,哪裡去籌措這筆巨款?為了援救大哥出獄,恆姬唯有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向在重慶大學擔任女生舍監的陳姐(她怨恨「搶去大哥」的對象)求助。恆姬說,人脈廣闊的陳姐,沒多久就籌足這筆款項,交給恆姬再呈送檢察官,大哥也因此獲釋了。而兩位經辦此案的檢察官中,一位黃姓年輕檢察官,對外形甜美,落落大方的女學生恆姬,印象深刻難以忘懷,後來就成為恆姬的終身伴侶了。
大哥的這番厄運,竟成就了三妹的一段姻緣,天下事豈不都由命運主宰?
不過,據老伴生前跟我提起的獲釋經過,與恆姬的敘述又大不相同。他說他的出獄,是當時《中央日報》社長徐詠平以及堂姐夫錢大鈞(當時任西南長官公署副長官),向蔣委員長報告他的冤情,蔣委員長交囑其祕書曹聖芬下令給警備總部軍法處開釋的。至於是誰去向錢大鈞求助?是陳姐嗎?還是恆姬?老伴並未說明。
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往事,老伴離開人間轉瞬已十年,他深鎖心底,不擬洩露的一段情史,竟被我無意間知曉了大半。如今我把它寫下來,內心不免惶恐,老伴在天之靈會諒解我嗎?(在他的日記簿上,我曾發現他錄下這樣的警句:「祕密是你的奴隸,但是一經洩露,你就是它的奴隸了。」)
老伴和陳姐之間,究竟誰的政治信仰影響了對方?今日看來已不那麼重要了。在歷史的滔滔洪流中,他倆的這段悲淒情史,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漩渦吧。但願他倆的在天之靈能重聚廝守永遠安息!
10月7日下午2:30,歐陽醇逝世十周年追思法會將於佛光山台北道場舉行,會中並贈送紀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