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07, 2007

ZODIAC




影片從殺人事件的描述開始,展開殺人兇手與警察、媒體之間的互動,在偵查的前半段,以殺人事件為主軸,警察與記者急欲想找出兇手等多線描述,殺人手法有許多細節可以感覺兇手的聰明與殘忍,導演的拍攝手法也讓各個男星都有機會展現個人的(英雄)魅力(也就是說沒有什麼女星)。

執導過兩部布萊德彼特主演的《火線追緝令》與《鬥陣俱樂部》,讓大衛芬奇在台灣有許多死忠的影迷,兩部影片裡,都可以看出導演獨特的分鏡,充滿懸疑性的鏡頭與場面調度,迷人的復古音樂,以及邊緣罪犯角色的反向魅力。
這樣的電影有特出的吸引力,讓劇中的男性角色充分發揮個人魅力,演員不但贏得票房,也贏得陽剛味十足的新形象,非常適合好萊塢,也非常能表現大衛芬奇的厲害之處。

《索命黃道帶》是大衛芬奇改編自黃道帶殺手犯下的真實連續殺人案件,事發當時震驚整個舊金山灣區,而當地的司法單位合力解讀兇手留下的密碼和信件,但幾十年來仍沒有結果。既然是真人真事改編,警察至今也尚未破案,所以故事(結局)一定會有所限制,故事裡的元素與上述的前兩部作品有許多相似之處,於是在這個找不到兇手的案件中,就很期待導演是否能延續前兩部片給我的震撼,所以就在信任大衛芬奇的期待下看這部片。

影片從殺人事件的描述開始,殺人兇手與警察、媒體之間的互動,典型的好萊塢警匪鬥智片類型,在偵查的前半段,以殺人事件為主軸,警察與記者急欲想找出兇手等多線描述,殺人手法有許多細節可以感覺兇手的聰明與殘忍,在這些導演精心的殺人手法下,各個男星都有機會展現個人的(英雄)魅力(也就是說沒有什麼女星)。但如果是大衛芬奇的影迷,可能會有點不適應故事節奏在後半段變慢,故事明快的節奏在前半段劇情收線之後,由傑克一人單線的追查,由於前面的都是已經收線,以及追查角色的各種觀點都沒有再繼續推論,所以此時的節奏就比較緩慢,或許會有點不「大衛芬奇」的感覺。

這部片有許多可觀之處,片子雖然長(158分鐘),但全片一直到最後都保持懸疑感,我想是因為導演與編劇共同營造出一個心思細密且殘忍的兇手形象,另外更重要的是,整部片的因果關係雖然複雜,但導演與編劇讓角色在對答之中有充分的解釋,我想大部分的觀眾都能了解之間複雜的推理與解碼方式,且這些因果關係讓故事更有深度,觀眾也更能投入劇情。

不過我覺得這部片有一些地方可惜了,像是劇情很長,所以有些配角其實斷了線,沒有辦法發展,分散劇情的注意力;兇手的個性雖然細膩,但是他殺人的理由似乎有精神上的疾病,以及人類是最危險的動物這個母題不斷的出現,顯得有點薄弱;警探與記者為什麼如此深入卻沒有辦法找到兇手,我們雖然可以知道是筆跡與指紋不合,但是兇手用了什麼手法讓他不合,沒有這個原因,邏輯上的說服力就沒那麼強;最後就是男主角為什麼那麼急於找出兇手的動機不明,為什麼一個曾經離婚有兩個小孩的報社漫畫家會那麼積極的想要解謎?而在他結婚有了另個家庭以後,為什麼又會突然積極想要找出兇手?雖然片子裡有提到,卻沒有直接給答案,有點回歸英雄主義式的論調,有點缺乏說服力。

整體的劇情安排以外,我特別喜歡故事裡的諸多細節:像是不斷的運用日期與文字,來釐清時間,且暗示故事的真實性;故事有幾幕不讓小孩直接接觸殺人訊息,以及報社與警局對於兒童與人權的尊重;角色之間有個性的歇後語;殺人事件營造的氣氛與鏡頭,充滿暗示性,讓我在座位上忐忑不安;最後就是故事的結局沒有落於俗套,雖然背後的價值觀還是有點個人的英雄主義自溺,但結合前面對於人性的關懷,我想還是有點在警察與媒體體系之外尋求正義的意味。

一顆「掙扎」的心靈

【聯合報╱陳毓賢】


寫這首詩時,他正臨窗對著赫貞江吃午餐,看見兩隻蝴蝶在樹梢上,一隻飛走後,另一隻非常孤單。這不分明是他在韋蓮司的寓所裡想韋蓮司嗎?


胡適分散各地的日記和書信陸續面世,不但給研究中國文化史、思想史、學術史和政治史的學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還吸引了不少普通讀者。他一生鼓吹婚姻自由,甚至說服徐志摩的父親讓兒子娶離了婚的陸小曼,自己卻和奉母命結婚的江冬秀白首偕老,自詡是「怕太太協會」會長,大家對他的感情世界一向很感興趣,想了解他在理想和現實間作了怎樣的妥協。

胡適1962年逝世時,蔣介石表揚他為:「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但胡適的日記和書信中呈現的卻不是一份帶血肉的教材,而是顆充滿掙扎的心靈。

韋蓮司是美國

最早創作抽象畫的

藝術家之一

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於1995年利用康乃爾大學檔案和有關韋氏家族的材料,寫了一篇〈胡適戀人E‧克利福德‧韋蓮司的生平〉連載在日本《東方》雜誌。普林斯頓大學周質平教授除研究明代學風外,還是個胡適迷,他到台北胡適紀念館看了胡適寫給韋蓮司二百多件的信和電報,也看了該館所藏1949年後韋蓮司寫給胡適和江冬秀二十多封信,心想韋蓮司1949年前給胡適的信必然仍在大陸,便向中國社會科學院打聽,果然獲得一百多封。這三百多封信不但談他們兩人的感情、生活,還談哲學、政治、藝術、文學,於是出版了《胡適與韋蓮司:深情五十年》一書,很受讀者歡迎。五年前他在香港當訪問學者時,恰巧外子艾朗諾也在香港教書,大家相聚,萌生了寫英文本的計畫,今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用英文寫,寫法自然不同,首先,我們必須重新介紹已經被西方讀者淡忘的胡適,解釋當時的文化背景和不斷變更的時局,同時必須對韋蓮司本身的心路歷程有較全面的交代。合作的過程中我們對胡適又有了新的認識。

韋蓮司出自康乃爾大學的所在地伊薩卡城的望族,父親是古生物家,胡適可能上過他的課。韋蓮司是美國最早創作抽象畫的藝術家之一,現在費城美術博物館仍展示她一幅題為〈兩種韻律〉(Two Rhythms)相當大的油畫。胡適日記中1914年開始提到她時,他還在康乃爾念書,韋蓮司則在紐約市從事藝術創作,常常回伊薩卡看父母,有機會相識。他們早年的交往可以說是「發乎情止乎禮」,一直到1933年胡適第三次到美國才真正成情人,胡適做大使後他們漸漸疏遠,但一直都互相關懷,胡適去世後韋蓮司和江冬秀多年仍有信相互致候。

這次合作我們很幸運得到兩位美國藝術史學者的協助,一位是萊斯大學的William Camfield,他在韋蓮司去世前一年訪問過韋蓮司,另一位是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Betsy Fahlman,她過去三十多年收集了不少關於韋蓮司的資料,印了一份給我們,包括李又寧教授多年前與她分享的資料,讓我們更深地瞭解韋蓮司的身世和她對胡適的影響。

胡適對推動中國社會改進有多方面的貢獻,最少爭議性的,算是他提倡白話文了。白話文運動完全改變了中國人表達思想感情的方式,在胡適之前也有不少人提倡白話文,包括梁啟超在內,但他們提倡白話文的目的是要開啟民智,讓普通老百姓明白事理。胡適在1917年《新青年》上發表他的〈文學改良芻議〉,乃是要以白話文完全取代文言文,甚至用白話文寫詩。對當時即使是很進步的讀書人來說,用通俗的文字寫詩是不可思議的。胡適這意見最初向同在美國留學的梅光迪、任鴻雋、楊銓、唐鉞提出,他們覺得完全不可能,而且用白話文寫詩會顛覆中國數千年來優美的文人傳統,萬萬不可取。胡適為何有這樣的奇想呢?看來韋蓮司對他這方面的影響相當大。

胡適連夢中

都怕再見不到她

《胡適留學日記》(原名《藏暉室札記》)1939年出版時,韋蓮司雖然不懂中文,他仍寫信給她列出書中有關她的頁數,包括他當時寫的三首舊詩詞。

以下是他1915年六月作的〈滿庭芳〉,用美國沒有的杜宇象徵在中國的未婚妻江冬秀,用中國沒有的紅襟鳥象徵韋蓮司,可謂用心良苦。

楓翼敲簾,榆錢鋪地,柳棉飛上春衣。落花時節,隨地亂鶯啼。枝上紅襟軟語,商量定,驚地雙飛,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

歸期今倦數,十年做客,已慣天涯,況壑深多瀑,湖麗如斯。多謝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頻想見。微風晚日,指點過湖堤。

(楓翼者,楓樹子皆有薄翅包之,其形似蜻蜓之翅。凡此類之種子如榆樹之錢,楓之翼,皆以便隨風遠颺也。紅襟者,鳥名,英文Robin,俗稱Redbreast。)

他八月作了一首〈臨江仙〉,最後兩句是:「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有趣的是這詩有個很長的序,結尾說:「一夜讀英文歌詩,偶有所喜,遂成此詞,詞中語意一無所指,懼他日讀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

胡適九月從康乃爾轉學到紐約市的哥倫比亞大學後,兩人見面更常,但胡適在夢中都怕再見不到她。十月寫了一首五言詩:

〈相思〉

前夜夢書來,謂無再見時,老母日就衰,未可遠別離。

昨夢君歸來,歡喜便同坐,語我故鄉事,故人頗思我。

此詩後附了一句:「吾乃譫蕩之人,未知『愛』何似。古人說『相思』,毋乃頗類此。」

胡適到紐約後兩人住的地方距離不遠,但仍頻頻通信。他們來往信中常常談藝術文學。韋蓮司該年十一月讓他看她創作的三幅畫,胡適在康乃爾大學修過美術史,可是被這些抽象畫難倒了,晚上睡不著覺,半夜提筆寫信給韋蓮司,說他不能瞭解這些畫,非常痛苦,清晨四點鐘醒過來又給韋蓮司寫信,說他在夢中清楚看到這三幅畫,第一幅給他的感覺是苦悶掙扎,第二幅讓他感到紓解,第三幅給他一種帶希望和同情的滿足。韋蓮司回信說她作畫從來不求人瞭解,但胡適竟感受了她要表達的感情,讓她很欣慰。她說第一幅畫的苦悶掙扎與正在歐洲進行的戰事有關,這種苦悶掙扎正在尋求紓解和希望。

把英文、俚語俗字

寫入白話詩

正是這秋天,胡適給梅光迪的送別詩裡用了十一個英文的字眼,如牛頓、培根、拿破崙、莎士比亞、煙士披裡純等,引起了朋友間的爭議。什麼字眼可以入詩呢?寫詩可不可以摻入英文詞彙?不摻入又怎麼表達這些意思呢?

第二年春天,韋蓮司安排胡適看名律師John Quinn的私人收藏。Quinn很早便大量搜買了畢卡索、馬蒂斯、塞尚、布朗庫西等歐洲現代派藝術作品,儘管胡適似乎一直都不欣賞現代派的繪畫,但畢竟開了眼界,原來藝術是可以這樣不受拘束的!不久韋蓮司為留在伊薩卡陪伴病重的父親,決定暫時不回紐約市,胡適七月和一位雲南籍的同學搬進韋蓮司的公寓,成了韋蓮司的二房客。這公寓俯瞰Hudson河(胡適詩裡的「赫貞江」)。在四周是前衛藝術品的韋蓮司寓所裡,胡適寫了一首充滿了俚語俗字的打油詩給梅光迪,牢騷、胡鬧、尿、上吊等字眼都用上去了,讓幾個談論詩詞的朋友更是沸沸騰騰,任鴻雋從伊薩卡來信說:「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胡適回應說不排除京調高腔也能成詩,以前沒有白話詩只是因為沒有會作詩的人用白話寫詩。他便隨手寫了一首關於孔子的白話說理四行詩。

〈孔丘〉

「知其不可而為之」,

亦「不知老之將至」。

認得這個真孔丘,

一部論語都可廢。

數星期後,8月23日,他寫了一首抒情詩,送到《新青年》登載。

〈蝴蝶〉

兩個黃蝴蝶,

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

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

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

天上太孤單。

十七年後胡適寫《四十自述》時說這首詩本來題為「朋友」,寫這首詩時,他正臨窗對著赫貞江吃午餐,看見兩隻蝴蝶在樹梢上,一隻飛走後,另一隻非常孤單。這不分明是他在韋蓮司的寓所裡想韋蓮司嗎?

韋蓮司也深深影響胡適

對政治和婦女的看法

胡適在這公寓一直住到他第二年夏回中國。他的〈文學改良芻議〉是在這裡寫的。他回國兩個月之前,和任鴻雋去參觀一場韋蓮司有份的現代畫展,看完後寫信給韋蓮司說:「這展覽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它敢於嘗試的精神。我從來沒有看到藝術家這樣勇敢地表達自我。這本身就是健康活力的印證。」

韋蓮司的前衛藝術雖然對一般人來說相當晦澀,不同於胡適白話詩的刻意淺明,但兩者共通處是擺脫傳統,敢於嘗試,用新的方式來表達現代人的意念和感情。他1917年秋出版第一本白話詩集時,就把它叫《嘗試集》,〈孔丘〉和〈蝴蝶〉自然都收了進去。

《嘗試集》非常暢銷,不斷地再版,裡面的詩不少想念伊薩卡城凱約湖畔的韋蓮司,以下是其中一首:

〈一念〉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

一日夜只打得一個回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

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

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鐘行五十萬哩的無線電,

總比不上我區區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忽到竹←尖(註);

忽在赫貞江上,

忽在凱約湖邊,

我若真個害刻骨的相思,

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轉!

(註:竹竿巷是我住的巷;竹←尖是吾村後山名。)

──1918.1.15《嘗試集》(第二編)

除文學藝術外,韋蓮司深深地影響了胡適對政治和婦女的看法,還往往在他生活上激勵他。2002年發表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胡適未刊書信日記》裡,有一封韋蓮司發自1938年8月19日的信,責備胡適不夠志氣,臨陣想退卻大使的責任。胡適眉批說韋蓮司有理,沒有把這封信歸檔,似乎留在身邊督促自己。

有趣的是處理文件極其小心的胡適,收藏的照片一般卻都沒有註明人名和日期,遺留了一大堆我們現在很難辨認的照片。和當時很多人一樣,他大概沒有意識到照片也是珍貴的歷史資料,幸而Camfield除了提供我們資料外,還介紹我們認識韋蓮司的其他朋友,他們辨識了一些韋蓮司的照片。藤井省三相告他九十年代訪問康乃爾大學時,看到康乃爾大學獸醫學院圖書館曾懸掛一張韋蓮司的照片,因為韋蓮司放棄藝術生涯後利用她父親傳授給她的科學方法,擔任該校獸醫學院圖書館第一任館長。我們和該館聯絡,該館人員非常驚訝這位備受歷屆獸醫學院師生欽佩、作風穩健辦事能力極強的女士,年輕時竟然是位前衛畫家,而且有一段影響深遠的跨國羅曼史。

胡適錯綜複雜的感情生活仍在被發掘中,余英時前年替《胡適日記全集》寫序言時發現胡適居然和後來成杜威續弦夫人的Roberta Lowitz曾有一段情。最近德堡大學的江勇振教授出版了《星星、月亮、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集其大成,而且有不少新發現。

【2007/06/06 聯合報】

Wednesday, June 06, 2007

杜子春

芥川龍之介

  某年春天黃昏。唐朝京城洛陽西門下,有個年輕人心不在焉地仰望著天空。年輕人名叫杜子春,本來是富家弟子,現在因蕩盡家財,淪落成過一天算一天的落魄漢。
  當時的洛陽,極為昌盛,是個天下無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車水馬龍,人潮熙來攘往。在如亮油般照映在西門上的夕陽光輝中,可見老人的羅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環、裝飾在白馬上的彩絲羈繩,都在不斷流動,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畫。
  但是,杜子春依然將身子靠在西門牆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空。天空上,細長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跡,幽白地浮睡在繚繞的霧靄中。
  「天暗了,肚子也餓了,而且不管到哪裡,大概都找不到今晚能容身的地方了……與其這樣活著,不如乾脆跳河自殺要快活點吧。」
  杜子春從剛剛起就一直如此漫無邊際地思索著。
  然後有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獨眼老人,停頓在他面前。他沐浴著夕陽餘輝,將長長的影子刻印在門上,一直凝視著杜子春的臉。
  「你在想什麼?」老人趾高氣揚地問。
  「我嗎?我在想,今晚沒地方睡,不知該怎麼辦。」
  由於老人問得很唐突,杜子春不禁俯下眼皮,率直地回答。
  「原來如此。那太可憐了。」
  老人思考了一陣子,然後伸手指著映射在大道上的夕陽餘輝道:
  「那麼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如果你現在站在夕陽中發現地上能照映出你的影子,今晚半夜時就挖挖你影子的頭部地方。一定會有滿車的黃金埋在那裡的。」
  「真的?」
  杜子春聽後大吃一驚,揚起一直俯下著的眼皮。不可思議的是,那老人已不知去向,週遭也不見他的影子。只是,掛在上空的月亮比先前更皓潔,往來不息的行人道上,已有兩三隻性急的蝙蝠在翩翩飛舞著。
  杜子春在一夜之間,化身為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因為他真得聽從那老人的話,於夜半悄悄挖掘夕陽映照出的影子頭部,挖出了一堆比一輛大車更多的黃金。
  變成暴發戶的杜子春,馬上買了一棟豪華的房屋,開始過著不比玄宗皇帝遜色的奢侈生活。買蘭陵的美酒啦、桂州的龍眼啦、在庭院內栽植日易四色的牡丹啦、飼養幾隻白孔雀啦、收集寶玉啦、剪裁錦繡啦、製造香木的車子啦、訂製象牙椅子啦,若要詳細述說他的奢侈,那這個故事是永遠都無法結束的。
  一些平日在路上遇見也形同陌路人的朋友們,在聽聞杜子春致富的消息後,不管朝晚都來找杜子春玩了。而且人數日漸增多,半年過後,所有洛陽聞名的才子與美女,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杜子春的座上客。杜子春每天陪著這些客人舉行盛宴,而且酒宴盛大得無可比擬。隨便舉個例子來說,當杜子春在金杯斟滿來自西洋的葡萄酒,出神觀看著印度魔術師表演吞刀特技時,他身邊就環繞著有二十個女人,其中十個在髮上插飾著翡翠蓮花,十個在髮上插飾著瑪瑙牡丹花,吹彈著曲調輕快的笛歌與古箏。
  只是,再如何富有的大富翁,金錢總是有止境的,奢華如杜子春者,一年兩年過去後,也逐漸開始捉襟見肘起來。等他把錢用盡後,才瞭解人心的薄情寡義,直至昨天還天天來報到的人,今天路過門前竟也懶得進來打聲招呼了。到了第三年春天,當杜子春又恢復成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時,廣闊的洛陽,竟找不到一家肯讓他借宿過夜的人家。別說是借宿,甚至連施捨一杯水的人家都找不到。
  於是,某日黃昏,杜子春再度逛到洛陽西門下,呆然地眺望著天空,不知何去何從。然後那個獨眼老人也跟往昔一般,不知從何處又現身出來。
  「你在想什麼?」
  杜子春一看到老人,即慚愧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只是,老人這天也親切地反覆問了同樣的話,他只好又一次誠惶誠恐地答道︰
  「因為我今天沒地方可睡,不知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那太可憐了。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現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間挖掘影子胸部的地方,那裡一定埋藏有滿車子的黃金。」
  老人說完,又瞬間消失在人潮中。
  翌日,杜子春又於一夜之間變成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同時也開始過他為所欲為的奢華日子。種植在庭院的牡丹花、沉睡在牡丹花中的白孔雀、來自印度會表演吞刀的魔術師……一切如從往昔。因此他挖掘出的那些滿車數不盡的黃金,經過三年後,便蕩然無存了。
  「你在想什麼?」
  獨眼老人第三次來到杜子春面前,又向他發出同樣的問話。此時的杜子春,當然又是呆呆佇立在西門下,眺望著幽幽穿射晚霞的月牙。
  「我嗎?我今晚沒地方可睡,正在想著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那真是可憐。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現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間挖掘影子肚子的地方,那一定埋藏有滿車子的……」
  「不,我不要錢了。」
  「不要錢了?哈哈,那麼你已經厭倦奢華日子了?」
  老人以詫異的眼神,凝視著杜子春。
  「不,我不是厭倦了奢華日子,而是厭煩了人這個東西。」
  杜子春現出憤怒的神色,冷淡地回答。
  「有趣﹗有趣﹗你為什麼厭煩起人了?」
  「人都是薄情寡意的。當我是個富豪時,他們拼命奉承、阿諛,一旦變得貧窮,連個笑臉都不肯賞。想到這點,即使再度變成富豪,又有什麼用呢?」
  老人聽杜子春如此說,忽然嘻嘻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這麼年輕,竟然懂得這些道理。那麼,你今後是想安然過著貧窮的生活了?」
  杜子春躊躇了一會兒。不過,馬上斷然抬起眼睛,申訴似地望著老人。
  「我現在已無法再過貧窮生活了,所以我想做您的徒弟,修行仙術。您不用隱瞞了,您是個道高德隆的神仙吧﹗如果不是神仙,您絕對不可能讓我在一夜之間變成天下第一的富豪的。請您當我的師傅,傳授那不可思議的仙術給我吧﹗」
  老人顰著眉,像在考慮什麼似地,然後莞爾笑著。
  「不錯,我叫鐵冠子,是住在峨嵋山的仙人。最初看到你時,覺得你是個懂道理的人,所以才兩次讓你成為大富翁。如果你真渴望做仙人,我就收你為徒弟好了。」
  杜子春當然喜出望外。老人話未說完,即匍匐在地上,向鐵冠子叩了幾個響頭。

「你不用那麼道謝。雖然我收你為徒弟,但你能否成為出色的仙人,還在於你自己……總之,你先跟我到峨嵋山深處來再說吧。哦,恰好地上有一根竹杖,咱們現在就騎著這根竹杖飛越天空吧。」
  鐵冠子拾起地上那根青竹,口裡念著咒文,和杜子春一起如騎馬般跨上那根青竹。結果真是不可思議,竹杖立即像一條飛龍般,猛烈地衝上天空,翱翔在晴朗的春日夕陽中,一路往峨嵋山方向飛去。
  杜子春心驚膽戰,畏縮地俯瞰著腳下。只見青色的山巒隱藏在夕陽餘輝中,那個洛陽西門(大概早已堙沒在晚霞了),已無影無蹤了。一會兒,鐵冠子讓風吹拂著蒼白的鬢髮,引吭高歌起來。


朝遊北海暮蒼梧
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入岳陽人不識
郎吟飛過洞庭湖


  載著兩人的青竹,不久飄落在峨嵋山。
  青竹落在一塊俯臨深谷的廣闊岩石上,可能高度甚高,懸掛在半空中的北斗星,看起來竟有飯碗般大小,正閃爍著光芒。本來就是人跡罕見的深山,周遭當然靜寂無聲。唯一幽幽飄入耳裡的,是彎彎曲曲生長在岩後懸崖上的一株松樹,隨著夜風晃動枝葉的沙沙響聲。
  兩人來到岩石上後,鐵冠子讓杜子春坐在懸崖下,對他說︰
  「我要上天去拜謁王母,你就坐在這兒等我回來。我不在時,可能會有各種妖怪出現要誘騙你,不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只要你開口說一句話,你便不能變成仙人。懂嗎?總之不管再如何天崩地裂,你都得保持沉默。」
  「您放心,我絕對不會出聲。即使要我的命,我也會保持沉默的。」
  「是嗎?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好,我走了。」
  老人跟杜子春告別后,又跨上竹杖,飛向在夜裡也能看得出陡峭山巒的上空,筆直消失了。
  杜子春獨自坐在岩石上,靜靜地眺望著星空。約莫過了半小時,深山的夜氣涼颼颼穿透單薄衣服時,突然上空傳來叱罵的聲音。
  「誰在那裡?」
  不過,杜子春遵從仙人的關照,不開口回答。
  豈知,不一會兒,又響起同樣的聲音。
  「不回答的話,立即要你的命﹗」那個聲音嚴厲地恐嚇著。
  杜子春當然還是沉默著。
  剎時,一隻不知從何處攀上的老虎,眼光炯炯地跳躍到岩石上,對著杜子春怒目而視,仰頭咆哮了一聲。不但如此,頭上的松枝也同時激烈地左右搖晃,後面懸崖頂上,又出現一條四斗大的白蛇,伸吐著火焰般的紅舌,一步步逼近來了。
  但,杜子春依然穩如泰山地端坐著。
  老虎和蛇,如搶食一個食餌般,彼此窺視、對峙著一會兒。然後,幾乎是同時撲上杜子春。就在杜子春不知會被老虎牙撕裂,或被白蛇吞嚥,小命即將嗚呼哀哉時,老虎和白蛇竟如煙霧一般,隨著夜風消失了。之後,只見懸崖上的松樹仍和先前一樣,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杜子春舒了一口氣,暗中期盼著再度將會發生的事。
  這時,一陣風吹起,如黑墨般的烏雲籠罩上空,淡紫色的閃電冷不防撕裂黯夜,雷聲隆隆作響。不,不只是雷聲,瀑布般的豪雨也同時猛然嘩嘩傾瀉下來。杜子春在這種天崩地裂的處境中,依然面無懼色地端然坐著。風聲、飛濺的雨滴、無休無止的閃電光……峨嵋山一時似乎將傾覆了。然後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只見一道深紅的火柱,從上空的烏雲漩渦中筆直落在杜子春的頭上。
  杜子春不覺堵住耳朵,匍伏在岩石上。但他隨即睜開眼睛,發現天空依然晴朗,飯碗大的北斗星,也依然聳峙在前方的山巒上,閃閃發光著。看來,方才的暴風雨,老虎和白蛇,都是些趁鐵冠子不在時出來作祟的妖怪罷了。想通後,杜子春這才放心地揩去額上的冷汗,再坐正在岩石上。
  但,就在他噓聲尚未吐完,一個身穿金鎧甲、身高足有三丈、神態肅穆的神將又出現在他面前。神將手持三叉利戟,不容分說就將戟尖指向杜子春的胸膛,怒目瞪眼地叱罵著︰
  「喂﹗你到底是誰?這個峨嵋山從天地開闢以來,即是我居住的地方。你竟膽敢獨自跑到這裡,看來你一定不是個普通人物,若不想死,趕快說明原由。」
  不過,杜子春仍是遵照老人的話,緘口不語。
  「不答話……是吧。好,不想答就不答,隨你便。可是你要知道我那些眾小嘍羅是會把你能剁成肉醬的。」
  神將高舉三叉戟,向對面的山巒上空呼喚。剎時,黑暗的夜空裂成兩半,無數的神兵如烏雲般佈滿天空,而且手上都閃耀著槍刀,好像即將要嘶殺過來般。
  杜子春眼見這個景象,情不自禁想叫出聲,但又想起鐵冠子的話,只好拼命緊抿著嘴。神將看他紋風不動,大發雷霆。
  「你這個頑固的家伙﹗再不答話,真要你的命了﹗」
  神將說時遲那時快,三叉戟一閃,即一刺戳死了杜子春。然後發出連峨嵋山都會搖搖欲墜的朗笑,消失無蹤。當然,那些無數的神兵,也隨著響徹四周的夜風聲,如夢一般消失無蹤了。
  北斗星又冷森森地映照在岩石上。懸崖上的松樹依然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但,杜子春早已氣絕地仰躺在地上。
  杜子春的身軀雖仰躺在岩石上,可是,他的靈魂卻靜靜地脫離了軀體,降落到地獄底層了。
  這個世界與地獄之間,有一條叫做暗穴道的路,那裡終年都處於黑暗中,四周刮嘯著冰雪一般冷冽的烈風。杜子春如同一片樹葉,在烈風中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一座掛著『森羅殿』橫匾的巍峨殿宇。
  殿堂前一群鬼嘍囉,一見到杜子春,趕忙圍住他,把他押到台階之前。台階上有個身穿深黑色衣袍、頭戴著金王冠的閻羅王,威武地睥睨著四周。杜子春心想,這大概就是那個眾所皆知的閻羅王,再想到不知將會遭遇些什麼事,只好戰戰兢兢地跪下來。
  「小子,你為什麼坐在峨嵋山上?」
  閻羅王的聲音如雷聲般,自台階上傳下來。杜子春本想馬上開口回答,但又想起『絕對不能開口』這句鐵冠子的誡語,只好又低垂著頭,啞巴一般緘默著。
  閻羅王揚起手中的鐵笏,倒豎著臉上的鬍鬚,盛氣凌人地怒吼︰
  「你以為此處是什麼地方?快快回答,否則,我就讓你立即嚐嚐地獄的苦刑。」
  可是,杜子春依然緊抿著嘴。閻羅王見狀,轉頭向眾嘍囉們粗聲厲氣吩咐了什麼。眾嘍囉們站直身子,再一把抓起杜子春,飛往森羅殿的上空。
  正如眾所皆知一樣,地獄裡除了刀山與血池外,還有火焰之谷的焦熱地獄和冰海的極寒地獄,並排在黝黑的天空下。眾嘍囉們將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拋往種種地獄裡。可憐的杜子春,不但被劍刺穿胸膛、被火焰燒焦臉頰、被拔掉舌頭、被剝掉皮、被鐵杵搗錘、被放在油鍋裡炸、被毒蛇吞噬腦漿、被雄鷹啄食雙眼……
  若要一一數說他所遭受的痛苦,那真是不勝枚舉,總之,他遭受了所有的痛苦。盡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強地咬緊牙根,緊抿著嘴不說一句話。
  這使眾嘍囉們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於是又一次挾持著杜子春飛過暗夜般的天空,來到森羅殿之前,再把杜子春拖拉到台階下,向殿堂上的閻羅王齊聲奏道︰
  「這個罪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說話。」
  閻羅王皺著眉思索片刻,然後靈機一動,吩咐道︰
  「這個男子的父母一定被判下了畜牲道,你們馬上把他們押到這裡來。」
  眾嘍囉們頓時乘風飛往地獄的上空,然後再如流星般驅趕著兩匹獸,降落到森羅殿前。杜子春看到這兩匹獸,大吃一驚。因為那雖說是兩匹形影寒愴的瘦馬,臉孔卻是連做夢也忘不了的雙親容貌。
  「小子,你為何坐在峨嵋山上?快從實招來﹗不然,這次就要讓你的父母嚐嚐痛苦的滋味了。」
  杜子春雖如此被恐嚇著,但仍不出聲。
  「你這個不孝子﹗你為了自己的立場,就忍心讓父母承受痛苦嗎?」
  閻羅王怒聲大罵,聲音洪亮得森羅殿要崩坍似的。
  「打﹗嘍囉們﹗把這兩匹畜牲打得肉爛骨碎﹗」
  眾嘍囉們齊聲道『是』,手執鐵鞭站起來,毫不容情地從四面八方鞭打起兩匹馬。鐵鞭『嘶』、『嘶』地鳴響著,如雨一般紛紛落在兩匹馬身上,把馬打得皮開肉綻。馬……淪落成畜牲的父母,痛苦地扭曲著身子,血淚盈眶,慘不忍睹地嘶叫著。
  「怎樣?你還不肯招認嗎?」
  閻羅王暫時讓眾嘍囉們停止鞭打,再一次催促杜子春回答。這時,兩匹馬已經肉爛骨碎,奄奄一息地倒臥在台階之前。
  杜子春緊閉著雙眼,拼命想著鐵冠子的話。這時他耳邊傳來微弱的、勉強可聽出是聲音的唏噓︰
  「你不用擔心,不管我們會變得怎樣,只要你能幸福,那是最好不過的。大王再怎麼逼,只要你不願開口,你就沉默著吧。」
  這聲音,確實是那久違的母親的聲音啊﹗杜子春情不自禁睜開眼。他看見一匹馬無力地倒在地上,悲切地深深凝望著他的臉。母親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痛苦中,仍眷顧著兒子的心,對於被鞭打的事,完全沒有一絲怨懟之情。這和那些當你是大富翁時,便來阿諛你,當你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時,便不理睬你的世人比起來,是多麼難得的溫情,又是多麼堅韌的決心呵﹗杜子春忘了老人的警戒,蹣跚奔至老馬身邊,雙手環抱著瀕死的老馬脖子,淚珠涔涔地喊了一聲︰
  「娘﹗」……
  杜子春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仍然沐浴著一身夕暉,呆然地佇立在洛陽西門下。煙霞渺渺的天空,白色的月牙,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一切都和未到峨嵋山時一樣。
  「怎麼樣?你即使成為我的徒弟,也很難成為仙人吧?」獨眼老人微笑著。
  「不能。不過雖不能成為仙人,我反而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仙人。」
  杜子春眼裡依然噙著淚水,衝動地握住老人的手︰
  「即使能成為仙人,我在那地獄的森羅殿之前,看著父母苦捱著鞭打,我也是無法保持沉默的。」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
  鐵冠子突然很嚴肅地凝望著杜子春︰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我打算當下就斷絕你的命根子……你大概已經不想再當神仙了吧。至於大富翁,你也早就厭膩了。那麼,你以後想當什麼呢?」
  「不管當什麼,我都打算做個真實的人,過著真正的生活。」
  杜子春的聲音,充滿一種至今為止從未出現過的爽朗口吻。
  「好,不要忘記你現在說的這句話。那,從今天起,我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鐵冠子一邊說著,一邊跨開腳步,然後突然又停住腳步,回頭望著杜子春,彷彿不勝愉快地拋下一句︰
  「喔,對了,我剛想起,我在泰山南麓有一間房屋。那房屋和田地都一起送給你,你馬上去住吧。現在這個時節,那屋子四周,大概已開滿了桃花吧﹗」

大正九年(1920)六月
此文取自日本近代文學

芥川龍之介生平年譜




1892 三月一日出生於東京市京橋區(現東京市中央區),其父為新原敏三,經營牛乳業。母名福,於龍之介出生後七個月發瘋,於是芥川龍之介便寄養於東京市本所區之母家,為其舅父之養子。

1897 5歲 進入江東小學附屬幼稚園就讀。

1898 6歲 進入江東小學就讀。神經過敏,易夢遊。成績優秀,顯現其在文學上的才華。開始學習英文、漢學及寫字。

1900 8歲 五月,發生義和團事變。立志當西畫家。

1902 10歲 十一月,生母死。正式入籍芥川家。喜讀江戶時代的文學作品。

1905 13歲 高等小學畢業。進入東京府立第三中學。成績優異,喜歡文史類書籍。喜讀幸田露伴、泉鏡花、夏目漱石、森鷗外等日本文學作品,此外對易卜生、法蘭西斯、阿那托爾等外國文學作品也很有興趣。此時作品有「義仲論」。

1910 19歲 府立第三中學畢業。九月免試進入第一高等學校第一部乙科。與久米正雄、菊池寬、山本有三、石田幹之助、土屋文明為友。沈浸於文史哲學類書籍。

1913 21歲 第一高等學校畢業。九月,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

1914 22歲 二月與山本有三、菊池寬、豐島與志雄、山宮允、土屋文明、成瀨正一、久米正雄等人發行第三次「新思潮」。五月,於《新思潮》上發表處女作《老年》。移居府下豐島郡瀧野川町字田端。

1915 23歲 在「帝國文學」發表《羅生門》。十一月,因同級同學林原耕三之介的引介,出席漱石山房之木曜會,遂成為夏目漱石之入門弟子。

1916 24歲 與菊池寬、成瀨正一、松岡讓、久米正雄等第四次發行人《新思潮》。七月畢業於帝大英文系,畢業論文﹁威廉莫理斯研究﹂,成績優異。十二月初,其師夏目漱石辭世。於「中央公論」發表《手巾》,在新進作家中頗受好評。

1917 25歲 短篇小說集《羅生門》田阿蘭陀房出版。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煙草和魔鬼》由新潮社於同年十一月出版。十月,自鎌倉移居橫須賀。此時已躍居知名流行作家之列。

1918 26歲 師事高濱虛子,學習俳句創作,之後,常在《杜鵑》發表自己的詩。與塚本文子小姐結婚,定居鎌倉。發表作品有《蜘蛛絲》、《地獄變》。

1919 27歲 生父新原敏三逝世。為了專心創作遂辭去海軍機關學校的職務。並且正式成為大阪每日新聞社社員,為自由執筆作家。在《中央公論》一月號上發表《當時的我》。

1920 28歲 三月,長男比呂志出生。發表作品有《杜子春》、《南京的基督》、《秋》及《舞會》。並由春陽堂出版其短篇小說集《走馬燈》。與泉鏡花相識。

1921 29歲 以大阪每日新聞海外觀察員名義至中國採訪,行程包括上海、杭州、西湖、揚州、長江、南京、北京、長沙,回程途中順道經朝鮮後返國。紀行《上海遊記》連載於《東京日日新聞》。短篇集夜來之花由小穴隆一裝訂新潮社發行。

1922 30歲 三月,於《大觀》發表《手推車》。身體狀況不佳,神經衰弱、胃痙攣、心悸等病,使他不得不停筆休養。二男多加志出生。《竹籔中》在《新潮》發表並由金星堂出版隨筆集《點心》。

1923 31歲 格言《侏儒的話》開始在創刊號《文藝春秋》連載。短篇小說集《春服》由春陽堂出版。九月,發生關東大地震,深受其害。

1925 33歲 三男也寸志出生。與谷崎、水上、小山內、久保田、里見等人共同編輯《泉鏡花全集》。健康狀況每下愈況,使得創作量也為之減少。作品只有《大導寺輔的半生》等少數幾篇。

1926 34歲 因治療腸胃、神經衰弱、失眠等病症,遷至神奈川縣鵠沼休養。隨筆集《梅、馬、鶯》由新潮社出版。另有《湖南之扇》、《年末的一天》、《點鬼簿》、《夢》等作品發表。

1927 35歲 一月,姐夫西川豐住宅失火,且因被懷疑為縱火詐領保險金而自殺,芥川龍之介為姐夫善後四處奔走。此時身體狀況非常差,神經衰弱的症狀日趨惡化,於七月二十日清晨在住家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於谷中齋場舉行葬禮。除了遺書之外,並留有遺作《給某舊友的手記》,遺稿有《暗中問答》、《侏儒的話》、《齒輪》、《傻子的一生》、《西方人》、《續西方人》。

Tuesday, June 05, 2007

流浪集摘

◆ 流浪

◎當你什麼工作皆不想做,或人生每一樁事皆有極大的不情願,在這時刻,你毋寧去流浪。去千山萬水的熬時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礪你的知覺,直到你能自發的甘願的回抵原先的枯燥崗位做你身前之事。(摘自〈流浪的藝術〉)

◎人總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得幾乎受不了吧。
與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過久,或許也是一種不道德吧。(摘自〈流浪的藝術〉)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用不太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摘自〈流浪的藝術〉)

◎最不願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願意放掉東西的人。
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摘自〈流浪的藝術〉)

◎須知得道高僧亦不時尋覓三兩座安靜寺廟來移換棲身。何也?方丈一室,不宜久居;住持一職,不宜久擁;脫身也,趨幽也,甚至,避禍也。(摘自〈流浪的藝術〉)

◎行李,往往是浪遊不能酣暢的最致命原因。(摘自〈流浪的藝術〉)

◆ 走路

◎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韁鎖、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貴的表現情狀。因能走,你就是天王老子。古時行者訪道;我人能走路流浪,亦不遠矣。(摘自〈流浪的藝術〉)

◎要平常心的對待身體各部位。譬似屁股,哪兒都能安置;沙發可以,岩石上也可以,石階、樹根、草坡、公園鐵凳皆可以。(摘自〈流浪的藝術〉)

◆ 喝茶

◎有時旅行的停歇時機或地點,竟常是因為茶。未必為其美味,乃為其解渴。然而可樂、果汁、礦泉水等亦解渴,何以只特言茶?

這便說到重點。此為茶在某一種微妙感情(家國、歷史、情思、薰陶、年齒………)上最不能教人抵擋之力也。(摘自〈隨遇而飲〉)

◎每日起床,急急忙忙一泡尿。接著如何?便是泡上一杯茶,喝將起來。此外究竟幹得啥事,則不甚記憶。有時想想,人的一生,便在這一泡尿與一杯茶之間度過了。(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便因喝茶,判出了一個城市是否宜於人之移動、觀賞、停留。台北市,猶差那麼一點。五十年前的台北,水田廣佈,村意猶濃,光頭長鬚老人與裹小腳老婦猶多,那種時節,樹下稍坐,若有野茶亭,所謂「四方來客、坐片刻無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者,倒是頗適合的。(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這十年茶喝得多了。比在這之前的三、四十年多得多了。

倒不是這十年懂得品茶,實是比較懂得口渴。(摘自〈隨遇而飲〉)

◆睡覺

◎睡覺,使眾生終究平等。又睡覺,使眾生在那段時辰終究要平放。噫,這是何奇妙的一樁過程,才見他起高樓,才見他樓塌了,而這一刻,也皆得倒下睡覺。(摘自〈又說睡覺〉)

◎倘若睡得著、睡得暢適舒意神遊太虛、又其實無啥人生屁事,我真樂意一輩子說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歲迷彈吉他,竟是全天候的彈,無止無休,亦是無法無天,蹲馬桶時也抱著它彈。吃飯也忘了,真被叫上飯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繼續撥弄。最後弄到大人已被煩至不堪,幾說出「再彈,我把吉他砸爛!」(摘自〈又說睡覺〉)

◎某些遺世孤立的太古村莊,小孩睡得極多極靜,他們的臉格外平靜,是我們都市倉卒之民難以想像之境景。豈不聞古人詩句「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摘自〈睡〉)

◎曾經想過在小說中可用這樣一句子:「睡一個長覺,睡到錶都停了。」(摘自〈睡覺〉)

◎即使是大人,若能讓自己哭,當是睡眠最好的良藥。但如何能哭呢?最好是看感人的電影。(摘自〈睡覺〉)

◎便因熟睡,許多要緊事竟給睡過了頭,耽誤了。然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是真那麼要緊呢?(摘自〈睡覺〉)

◎一個十多歲的初中孩子坐在台灣夏日午後的教室裏,室外是懶懶的炎陽與偶有的不甚甘願拂來的南風,室內是老師的喃喃課語,此一刻也,倘他不會昏昏欲睡,那麼他不是個健康簡單的小孩。(摘自〈睡覺〉)

【閱讀 001】流浪集 也及走路、喝茶與睡覺





舒國治/著
25開 248頁 平裝 大塊文化
ISBN:9867059557
CIP:855
9789867059550
初版日期:2006-10-26

一個懶人的生活及寫作(上)

舒國治/聯合報

懶,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也可能是這輩子我最大的資產。因為懶,太多事皆沒想到去弄……

我原來不是想去旅行什麼的,是我大半生沒在工作崗位上,於是東跑西蕩,弄得像都在路上,也就好像便如同是什麼旅行了。


至於我為什麼沒上班,也可以講一講。因為爬不起來。我那時(年輕時)晚上不肯睡;晚上,多好的一個字,有好多事可以做,有好多音樂可以聽,好多電影可以看,好多書可以讀,好多朋友可以聊天辯論,有好多夢可以編織,於是晚上不願說睡就睡。而早上呢,沒有一天爬得起來。即使爬得起也不想起,因為夢還沒作完。


還有,不是不願意上班;是還不曉得什麼叫上班。因為六、七十年代台灣的「上班」面貌,老實說,很荒謬;且看那年代的電影中凡有拍上班的,皆不知怎麼拍,也拍不像。何也?乃沒人上得班也。當然也就沒有人會演上班。及於此,你知道台灣那時是多好的一塊天堂,是水泥瀝青建物下的大溪地;人散散漫漫,蕩來蕩去,是很可以的。蕩進了辦公室,說是上班,也是可以的。至於上出什麼樣的班來,那就別管了。所以我呢,打一開始也不大有上班的觀念。後來,終於要上班了,也坐進辦公室了,我發現,不知道幹什麼事好。再觀看別人,好像也沒什麼不得了的公在辦。便這麼,像是把人懸在辦公室裡等著去學會如何上班。正因為這樣,你開始注意到台灣的辦公室空氣不夠(還說成是「中央空調」云云)、屋頂太矮、地方太擠(大夥兒相距極緊極近,每個人能有自己思想的空間嗎?)。


我固然太懶,但即使不懶,以上的原因足可以使我這樣的人三天兩天就放棄。


沒學會上班


倒不是原則上的不想上班,是還不想在那個時候上班。心想,過些日子才去開始上班。只是這過些日子,一過便過了好多好多年。


另就是,心目中的上班,如同允諾每天奔赴做同一件事。這如何能貿然答應呢?我希望每天睜開眼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轉搭兩趟公車去市郊看一場二輪電影便興沖沖的去。想到朋友家埋頭聽一張他新買到的搖滾唱片便興沖沖的去了。想與另外三個興致高昂的搭子一同對著桌子鏖戰方城來痛痛快快的不睡覺把這個(或兩三個)空洞夜晚熬掉,便也都滿心的去。


便是有這麼多的興致沖沖。


終至上不得班。


另者,不願貿然投身上班,有不少在於原先有十多年的學校之投身,甚感拘鎖,這下才剛脫韁,焉能立刻又歸營呢?


當然,每天一起床就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看起來應該是最快樂的了;然愈做往往會愈窄,最後愈來愈歸結到一二項目上,便也像是不怎麼特別好玩了,甚而倒有點像上班了。人們說武俠作家很多原先是迷讀武俠小說者,廢寢忘食,後來逐而漸之,索性自己下手來寫。喜歡唱戲的,愈唱愈迷,在機關批公文也自顧自哼著,上廁所也晃著腦袋伴隨劈里啪啦屁屎聲還哼著,終至不能不從票友而弄到了下海。


我也曾多麼喜歡打拳,然每天一早固定跑去公園打拳,如何做得到呢?


每天一起床,其實並沒奔赴自己最想做之事,只是不去做不想做的事罷了。就像一起床並不就立刻想去刷牙洗臉一樣。若不為了與世相對,斷不願刷牙洗臉也。


懶,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缺點,也可能是這輩子我最大的資產。因為懶,太多事皆沒想到去弄。譬似看報,我從沒有看報的習慣(當然更不可能一早去信箱取報紙便視為晨起之至樂)。不但不每日看,也不幾個月或幾年看一回。倘今天心血來潮看了,便看了。沒看,斷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漏之憾。有時,突然想查一些舊事了,到圖書館找出幾十年前的舊報紙,一看竟是埋頭不起,八小時十小時霎間飛過。這倒像是看書了。


我對當日發生的事情,奇怪,不怎麼想即刻知道。


我對眼下的真實,從不想立時抓住。我總是願意將之放置到舊一點。


但不想每天時候到了便去摸取報紙的真正理由,我多年後慢慢想來,或許是我硬是不樂意被這小小一事(即使其中有「好奇」的廉價因素)打壞了我那原本最空空蕩蕩的無邊自由。


於自由之取用


可以那麼樣的自由嗎?有這樣的自由的人嗎?


我躺在床上,蹺著腳,眼望天花板。原本是睡覺,但睡醒了,卻還未起床,就這麼望著天花板,若一會兒又睏了,那就繼續往下睡。反正最後還是睡,何必再費事爬起來。


出門想吃早飯,結果一出去弄到深夜才回家。接著睡覺。第二天又在外逛了一天。傍晚有一個人打電話來,說這兩天全世界都在找我,卻打電話怎麼也找不到我。乃我沒有答錄機,也沒有手機,所以他們急得要命時,我卻一點沒感覺。


當他們講出找我的急切因由時,我聽著很不好意思,也很心焦,當時亦深覺抱歉,差一點認為應該要裝設答錄機甚至手機了。但第二天又淡卻了這類念頭。


倒不是為了維護某份自由,不是。是根本沒去想什麼自由不自由。


每天便是吃飯睡覺。想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睡,就何時吃與睡。單單安頓這吃飯睡覺,已弄得人糊裡糊塗;別的事最好少再張羅。吃飯,是在外頭;睡覺,是在深夜;辦這兩件事時皆接不到電話。這兩件事之外,其他皆不是事;如看報啦、如看電影啦,與人相約喝茶喝咖啡喝酒啦、買東西啦,等等等等,都是容易傷損吃飯與睡覺,故不宜太做張羅。


只有極度的空清,極度的散閒,才能獲得自由。且是安靜的自由。


像遠足(hiking)便不行,它像是仍有進度、仍有抵達點;必須是信步而行,走到哪裡不知道,走到何時不知道,那種信步而行方能獲得高品質的自由,心靈安靜下深度滿足的自由。尋常人一輩子很有效率、很努力、很有成就的過日子者,不可能了解前述的「自由」。


像現下這一刻,深夜三點半,我剛自一書店逛完出來,肚子餓了;我想吃的早點———豆角包子與韭菜包子,再帶一碗綠豆稀飯這種北方土式口味———要到五點多才開,怎麼辦?我絕不會就近在7-Eleven買點什麼打發,我會熬到五點多然後很完備的吃上這頓早點。


太自由了。真是糟糕。我竟然不理會應該馬上睡覺、第二天還有事等等可能的現實必須。然我硬是如此任性。人怎麼可能那麼閒?


我對自由太習慣去取用,於是很能感受那些平素不太接獲自由的人們彼等的生態呈現。


因為只顧自己當下心性,便太多名著因自己的不易專注、自己的不堪管束而至讀沒幾頁便擱下了。


固然也是小時候的好動,養不成安坐書桌習慣,聽牆外有球聲嬉鬧聲早奔出去了。


我固也能樂於偶爾少了自由,像當兵、像上班、像催促自己趕路、像逼自己完成一篇稿子等等。然多半時候,我算是很散漫、很懶惰、很不打掃自我周遭的一種姑且得取自由者。


但這也未必容易。主要最難者是要有一個自由且糊塗的家庭環境,像一對自由又糊塗的爸爸媽媽,他們不管你,或他們不大懂得管你的必要。當然,不是他們故意不愛管,而是他們的時代要有那股子馬虎,他們的時代要好到、簡潔到沒什麼屁事需要去特加戒備管理的。


這種時代不容易。有時要等很久,例如等到大戰之後。


這種時代大約要有一股荒蕪;在景致上,沒什麼建設,空洞洞的,人無啥積極奔赴的價值。在人倫上,沒什麼嚴謹的鎖扣,小家庭而非三代同堂,不須顧慮伯伯叔叔等分家分產之禮法。在地緣上,微有一點僻遠,譬如在荒海野島,與禮法古制的中心遙遙相隔,許多典章不講求了,生活習尚亦可隨宜而制,鬆鬆懈懈愉愉快快,窮過富過皆能過成日子。因太荒蕪,人們夜不閉戶。因太荒蕪,小孩連玩具亦不大有,恰好只能玩空曠,豈不更是海大天大?


從無到有之所見


我是在五十年代度過我的童年時光的,故舉凡五十年代的窮澹與少顏色,頗會薰染著我很長很深一陣子。那是二十世紀的中段,是戰後沒太久,彼時瀰漫的白襯衫、黃卡其褲這類穿著,可能我一輩子亦改不了。


早先沒有電視,1962始有。電話亦極少人家有。


先是全是稻田,其間有零星的農家三合院。所謂田野,是時在眼簾的。


孩童的自己設法娛樂,像抓著陌生人衣角混入影院觀影。


自求多福(偷魚賣、賭圓牌賣錢)。


自由找事打發精力時間。故發展出許多無中生有的想像力。


大多是矮房子。後來才有公寓,繼而有電梯大樓。


小學生常有赤腳者。那時的仁愛國校(是的,正是今日東區的仁愛國小),窗外極空曠,先是操場,操場後是一望無際的農田與三兩戶農家,學生自草坡農家赤腳上學,上了一兩堂,沒意思了,便自然而然的回家了(譬似想起了家裡的牛,他心中未必有逃學之念),不久,遠遠可見其母打著罵著,他則躲著奔著,一步步由遠至近走回校來。這一切,完全無聲,一個長鏡頭完成。


人生與電影相互影響


我們並沒有太多「兒童片」可看(正如我們沒像今日孩子有恁多玩具一般),故我們所觀電影,便自然而然是大人看的電影。《美人如玉劍如虹》(Scaramouche),雖有「劍」,但更多「美人」,其實是大人看的電影。《原野奇俠》(Shane),片中雖有小孩,我們才不管他,我們想看的是槍戰,此片當然也是大人看的電影。


你看什麼電影,顯示出你的人生。


你是什麼生活下的人,也造成你會選哪些電影看。(上)

一個國家 記得誰?(上)(下)

【聯合報╱龍應台】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

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

──約翰‧甘乃迪


一架飛機的殘骸

1998年,在美國內華達州長大的史帝夫‧瑞銳去爬查理斯騰高山。在接近四千公尺高的南峰處,他再度經過一堆飛機殘骸。這堆飛機殘骸,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這裡了。小時候瘡痍滿目、遍布山坡的焦鐵廢塊,經過幾十年登山客的淘取,已經少了一大半。

史帝夫看著被風霜雨雪逐漸消磨的殘骸,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任務,

在這人煙罕至處喪生,人們都應該為死難者在這裡立一個小小的紀念碑。

立碑,他就必須一一找出死難者的名字。

下了山來,他帶領一群少年童軍開始四處打聽這個殘骸的來歷;

足足打聽了一年,沒有人知道。

1999年,從一本寫查理斯騰山自然史的書中,

他發現了一個記載:空難發生在1955年11月17日。機上十四人,全部喪生。

他讓少年童子軍馬上開始搜尋舊報紙,從出事次日的報導得知那是一架C-54,從加州伯卞克城起飛。

封鎖現場的是美國空軍,但是空軍對媒體的詢問諱莫如深。

伯卞克是洛克希德製造舉世聞名的U2間諜偵察機的地方,

難道這架飛機和中情局的祕密任務有關?

史帝夫和他的少年童軍開始了一連串抽絲剝繭的電話探詢。

洛克希德接電話的職員記得1955年正是該公司在緊密研發U2的時候,

承諾一定協助找出真相。

幾天之後,職員回電:那一架C-54正是從洛克希德機場起飛而出事的飛機,機上十四名全是跟U2機密有關的人員。

研發U2是中情局的業務,職員建議史帝夫和他的童軍直接去找中情局。

中情局告訴史帝夫,整個1950年代的U2檔案,剛好在1998年解密,他們可以在網上找到當年列為最高機密的資料。

史帝夫終於找到了答案:中情局為了不曝光地運送U2零件和人員到試飛實驗場,從1955年10月起開始啟用C-54,才一開始,這架飛機就撞山了,

機上是U2的研發設計師和中情局的人員。

2000年11月,中情局把飛機的原始失事鑑定報告以及死者名單寄給了史帝夫。

一名童軍的祖父剛好是當地的議員,

聽說了這整個過程,遂和其他議員發起一個提案,

要求美國政府為所有在冷戰期間為國犧牲而沉默的勇士們

成立一個冷戰紀念館。

沒有聲音的人

呼籲成立冷戰紀念館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叫葛瑞‧包爾斯(Gary Powers Jr.)的人。

他說,「我們美國人對於為自由而戰死的勇士們總是給予極高的榮耀,

但是對於冷戰,卻毫無表示。

冷戰,長達五十年,犧牲了數千勇士的生命,花費掉上兆的金錢,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

但是今天的世界卻對冷戰一無所知,

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

是極大的不公平……在1945到1977年間,

美國有四十多架祕密偵察機被擊落,

犧牲者卻從來得不到一絲的榮譽或感謝。」

美國人知道包爾斯這個名字,是因為包爾斯有個有名的父親,法蘭西斯‧包爾斯。

小包爾斯五歲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親駕著美國最新的科技成果U2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一千三百英里,然後被薩姆彈擊中,法蘭西斯被俘。

三十歲的法蘭西斯在公開審判中表示「懺悔、認罪」。

關了兩年後,美蘇劍拔弩張的冷戰期間有名的一個鏡頭出現了:換俘。

法蘭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橋的東端,美國所逮捕的蘇聯間諜阿貝爾站在橋的西端,然後兩人同時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國。

美國人民對被釋放了的法蘭西斯責難有加:

他為何不自殺?

他為何不毀掉飛機?

他為何承認有罪?

他為何如此怯懦?

法蘭西斯黯然離開了中情局,

在1977年駕駛民用直昇機時墜機身亡。

2000年5月1日,紀念法蘭西斯被蘇聯逮捕的四十周年,

在新的U2基地,美國空軍追贈十字勳章給法蘭西斯。

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

「國家在五○年代對於法蘭西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

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裡飛進莫斯科

──孤獨一人,

沒有任何武裝,

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懼!」

很多人支持小包爾斯的呼籲和奔走。

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說,

「冷戰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大的國際衝突,

也是人類近代史上最長、型態最特殊的一種戰爭。」

普立茲獎得主專欄作家克勞漢莫說,

「冷戰紀念館不需要宏偉,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小的教學館,

一個長廊獻給那些英雄──杜魯門、邱吉爾等,

一個大廳獻給陣亡者,也就是那些無名無姓的諜報員。」

紀念典禮結束時,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過天空,表示致敬。

小包爾斯安慰地說,父親的榮譽,總算是得到公平的對待了。

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

兩年前,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

第一次聽到「寡婦村」的名稱。

說是,新竹是空軍基地,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裡一家傳出哭聲,整個村子都會哭。

我沒太在意,只是稍覺奇怪:又沒打仗,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

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

那是戰鬥機,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裡。

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

是在新竹,我第一次聽到「黑蝙蝠」和「黑貓」的名字,

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只要六分鐘。

是在清大,北院教授宿舍要搬遷,我才聽說,原來「北院」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

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關,

「西方公司」就在東大路。這時,我還沒聽過U2這個詞。

鳳凰衛視製作的《台灣天空的祕密》今年四月在中天頻道播放,

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塗說的蛛絲馬跡和「我」的關係:

民國44年我三歲時,

「黑蝙蝠」開始執行任務,到大陸低空飛行,攝取情報,

到我十五歲時,他們的任務才結束。

法蘭西斯的U2在1960年被擊落之後,

美國不便再進入蘇聯,沒幾個月就把兩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

讓中華民國最優秀的飛官潛入中國大陸,

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軍事設施、核子試場、國防能力,

任務一直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1974。(上)

【2007/05/31 聯合報】


原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八百多次,十架墜機,一百四十八人喪生,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

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隊員死亡,兩個人被俘虜。

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長的時候,和我同齡的人,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而且他們的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

我趕忙補做功課。

原來,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把情報交給美國,換取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

原來,是黑貓和黑蝙蝠所獲得的情資,使美國得以掌握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

原來,是這些台灣人的犧牲,使季辛吉證實了中蘇邊界在1960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拓展美中建交。

原來,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裡祕密穿梭,

和法蘭西斯一樣,「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

同時保住了台灣數十年的穩定。

可是,這些人的命運和法蘭西斯多麼不一樣啊。

對冷戰一無所知

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張立義這兩個名字。

葉常棣,1963年執行第三次高空偵察任務時於江西上饒被共軍薩姆二式(SA-2)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在醫院搶救中,醫生從他身上取出五十九塊導彈碎片,此後下放勞改,備嘗艱辛。

十八年的磨難之後,於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台灣政府卻不接受他回鄉,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

十八年間,妻子改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

張立義,1965年於蒙古遭到薩姆飛彈襲擊,跳傘被俘。

勞改下放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同樣不被台灣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國。

家庭折裂,青春毀損,人生不可迴轉。

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

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但是黑蝙蝠的歷史,牽涉到空投諜報員,仍舊蓋在黑紗中。

巫毒中隊的情況,社會知道得更少。

知道得少,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瘖啞的委屈。

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

陳懷生、祁耀華、李南屏、吳載熙、黃七賢、黃榮北……

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謝謝」?

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

「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

亞細亞的孤兒

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裡默默地看完了《台灣天空的祕密》。我問,「怎麼樣?」

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因為,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對歷史茫然?

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超感動。」

如果行政院、國防部、空軍司令部不去榮耀他們最傑出、最勇敢的子弟們,

如果這個社會的成人們不懂得疼惜、尊敬自己最悲壯的歷史,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

清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

他們分工合作搜索資料,編輯手冊,設計海報,發放傳單,

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

一個一個打電話去爬梳線索,去發出邀請。

被擊落的十架黑蝙蝠飛機中,只有三架被找了回來,死亡三十三年之後,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

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希望把他們請來清華。

在打電話之前,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

他們討論時極認真,極嚴肅。

史帝夫的少年童軍,在尋找那十四個死難者的名字時,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純潔的理想和熱情呢?

我打電話給羅大佑,問他,「聽過黑蝙蝠這三個字嗎?」

他說,「沒有。」

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

希望他到新竹來,獻一首〈亞細亞的孤兒〉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

大佑靜靜聽完,說,「我去。」

我給詩人向陽寫信,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用閩南語,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

數日之後,在一個寧靜的凌晨,

他回信:「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

當年英氣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倖存,也已垂垂老矣。

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讓我們挽住他們,謙卑地說一聲「謝謝」吧。

是的,

我同意甘乃迪所說的: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

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下)

【2007/06/01 聯合報】

一個懶人的生活及寫作(下)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麼能維持健康的精神狀態?他隨時都在妥協、隨時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隱忍究竟能支撐多久?自己要做得了主…

直到今日,我仍希望每幾個星期看一場電影院裡的日本古裝片,像《宮本武藏》(稻垣浩的或內田吐夢的)或《新平家物語》(溝口健二),或《上意討》(小林正樹)這一類。或每幾星期看一部美國西部片。何也,小時欣賞所好的一逕延續也。這類故事充滿著英雄,對小孩的想像世界甚有激勵,對有些固執己念的小孩甚至更盼想自己將來要如何如何。我從來不想念幼時所觀國片的武俠片,乃太劣製、太接近,也太不英雄感了,這便如同你所見身旁、街坊之人總覺太過市井小民之現實,你很難把他們放在眼裡似的。


獨處與群聚


人生際遇很是奇怪,我生性喜歡熱鬧、樂於相處人群,卻落得多年來一人獨居。我喜歡一桌人圍著吃飯,卻多年來總是一人獨食。不明內裡的人或還以為我好幽靜,以宜於寫作;實則我何曾專志寫作過?寫作是不得已、很沉悶孤獨後稍事抒發以致如此。


若有外間鬧熱事,我斷不願靜待室內。若有人群活動,我斷不願自個一人寫東西。


因此,我愈來愈希望我所寫作的,是很像我親口對友朋述說我遠遊回鄉後之興奮有趣事蹟,那種活生生並且很眾人堪用的暖熱之物;而不是我個人很幽冷孤高的人生見解之凝結。


倘外頭有趣,我樂意只在睡覺時回家。就像軍隊的營房一樣,人只在就寢前才需要靠近那小小一塊鋪位。


顯然,我的命並不甚好;群居之熱鬧與圍桌吃飯之香暖竟難擁得。或也正因如此,弄得了另外一式的生活,便是寫作。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馬?


終於,


往寫作一點點的靠近了


我在最不優美年代(1970年代)的最不佳良地方(台灣)濡染成長,致我之選取人生方式不自禁會有些奇詭,以是我也會逃避,終於我像是要去寫作了。七十年代,我所謂的最醜陋的年代,幾乎我可以看到的世相,皆令我感到嫌惡,人只好藉由創作去將之在內心中得到一襲美化。


欲滿獲想要創作的某種感覺,連白天也想弄成黑夜。太光亮,不知怎麼,硬是教人比較無法將感覺沉淪至深處、沉淪至呼之欲出。


便此增加了極多的熬夜。


另一種把白天弄成黑夜的方法,是下午便走進電影院。


中年以後,要教自己白天便鑽進電影院,奇怪,做不到了。


及於寫作,於我不惟是逃避,並且也是我原所閱讀過的小說、散文等並不能打動我。他們所寫的,皆非我亟想進入之世界;他們所寫的,亦非我這台灣生長的孩子自五十年代看至七十年代所累蘊心中的悲與苦、樂與趣等等堪可相與映照終至醒人魂魄動人肺腑者。終於我只能自己去創想另一片世界。這如同人們盛言的風景,你發現根本不合你要,你只好繼續飄盪,去找取可以入你眼的景色。我一生在這種情況下流浪。


一直到幾年前,我都始終還沒有把自己當成是一個「作家」。看官這一刻突然聽我如此說,或許覺得詫異,然而真是如此。幾年前我們開高中同學會,多半同學還不知道我是個作家,我自己也不認為是。


主要我年輕時並沒以作家為職志。雖我也偶寫點東西。再就是寫得太少,稱作家原就丟人,何必呢?最主要的,其實是自己心底深處隱隱覺得:倘人夠屌,是作家不是作家壓根不重要。


便這最後一項,直到今天我仍這麼認為。尤其是活得好、活得有風格,做什麼人都好。是作家亦好,不是作家也一樣好。


乃在人不該找一個依仗;不管是依仗名銜(如作家,如教授,如部長,如總經理,如某人的小孩),抑是依仗資產(如八千萬、一億,如幾萬畝地,如身上的珠光佩飾),皆是無謂事,並且益發透露其自信之不夠。


又睡覺的韻律,亦孤立了我的作息。怎麼說呢?譬如今日睡得極飽,至中午醒來,至夜闌人靜時,所有的地方皆已打烊,全市已無處可去,我也趕最後一班公車回到了家裡,這時候呢,良夜才始,人猶不感睏,又有一腔的意念想發,於是東摸摸西摸摸終弄到索性在紙上寫一點什麼,寫著寫著便終於成為寫東西了。


這說的是三十年前。


另就是,七十年代是最好的聊天的年代;並且,那時候台灣可能也是全世界聊天最好的地方;須知美國便不是。因有聊不完的話題,有聊不完的電影與創作觀念,還有多之又多、毫不感膩的各方朋友,便此造成台北竟是一塊幾乎算是最能激勵創作的小小天堂了。至少我的創作與聊天甚有關係。我愈是在最後一班公車前聊天聊至熱烈,愈是會在回家後特別有提筆寫些什麼之衝動。譬似那是適才洶湧狂論之延續。


人和人能講上話,並且講得很富變化、很充滿題材,這是多美的事。有的人一輩子不聊天,他的情思如何宣吐?有的人只愛聽,不發表自己言論。亦有人搶著講,不聽別人說;這是較怪的,或許稱得上是過度幽閉下的精神官能症。


賭徒


有時驀然回頭看自己前面三十年,日子究竟是怎麼過過來的,竟自不敢相信;我幾乎可以算是以賭徒的方式來博一博我的人生的。我賭,只下一注,我就是要這樣的來過———睡。睡過頭。不上不愛上的班。不賺不能或不樂意賺的錢。每天挨著混———看看可不可以勉強活得下來。那時年輕,心想,若能自由自在,那該多好,即使有時餓上幾頓飯,睡覺只能睡火車站,也認了。如今五十歲也過了,這幾十年中,竟然還都能睡在房子裡,沒睡過一天公園,也不曾餓過飯,看來有希望了,看來可以賭得過關了,看來我對人生的賭注下在胡意混自己想弄的而不下在社會說該從事的,有可能是下對了。雖然下對或下錯,我其實也不在乎。行筆至此,怎麼有點沾沾自喜的驕傲味道。切切不可,戒之戒之。倒是可供年輕人有意堅持做自己原意必做之事的淺陋參考也。


有人或謂,當然啊,你有才氣,於是敢如此只是埋頭寫作,不顧賺錢云云。然我要說,非也。我那時哪可能有這種「膽識」?我靠的不是才氣,我靠的是任性,是糊塗。但我並不自覺,那時年輕,只是莽撞的要這樣,一弄弄了二、三十年。


只能說,當時想要擁有的東西,比別人要縹緲些罷了。


好比說,有些人想早些把房子置買起來,有些人想早些把學位弄到,有些人想早些在公司或機關把自己的位置安頓好。而我想的,當年,即使今日,全不是這些。


十多年前,有個朋友與我聊起,他說:「有沒有想過,倘有一個公司願請你擔當某個重任,如總經理什麼的,年薪六百萬之類,但必須全心投入,你會去嗎?」我說:「這樣的收入,天價一般高,我一輩子也不敢夢見,實在太可能打動我了,但我不會去。為什麼?因為我是台灣人;這工作做了十年,不過六千萬,六千萬在台灣,買房子還買不到像樣的;若是不買房子,根本用不了那麼大的錢;六千萬若拿來花用,享受還只是劣質的。故這六千萬,深悉台灣實況的人,根本不用太看得上眼。更主要的,我會想,我的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這十年,是一生中最寶貴、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我怎麼會輕易就讓幾千萬給交換掉呢?」


時光飛逝,轉眼又是十年。我今天想:我的五十五歲至六十五歲的這十年,因更衰老了,更是一生中最寶貴、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更不會做任何的換錢之舉了。


錢,是整個台灣最令人苦樂繫之悲歡繫之的東西;我這麼窮,照說最不敢像前述的那麼大言不慚,也非我看得開看得透,這跟不洗澡一樣,你只要窮慣了髒慣了,並一逕將那份糊塗留著,便也皆過得日子了。我常說我銀行存款常只有一千多元,這時我注意到了,接著兩三天會愈來愈逼近零了,然總是不久錢又進來了。我總是自我解嘲,謂:「人為什麼要把別人的錢急著先弄進自己的戶頭裡?為什麼不能讓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錢?」


倒像是某首藍調的歌名所言:I love the life I live, I live the life I love.(我愛我過的生活,我過我愛的生活。)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麼能維持健康的精神狀態?他隨時都在妥協、隨時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隱忍究竟能支撐多久?


自己要做得了主。


不會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不會時間到了叫吃飯就吃飯、叫洗澡就洗澡,完全不傾聽自己的靈魂深處叫喚。不會睡覺睡到沒自然足夠便爬起來。睡眠是任性的最佳表現,人必須知道任性的重要。豈不聞日諺:「愈是惡人,睡得愈甜。」吾人有時亦須做一下惡人。


近時有讀者問起我的過日子、我的遊歷、我寫東西種種,口頭上演講我亦答了一些,今日在此索性多談一點,便成了這篇稿子。

(下)

Sunday, June 03, 2007

名人書香》朱澤民推薦 吃遍世界看經濟

【聯合晚報╱記者黃玉芳/台北報導】

健保局總經理朱澤民:碰到繁雜,煩惱的事就抓一本書「逃避現實」。

不打高爾夫、不聽音樂、不運動,就喜歡看書。健保局總經理朱澤民的辦公室裡沒有古玩珍藏,有一面牆是書櫃,擺滿了「閒書」,而且「口味」十分廣泛,有些記者還會向他借書來看。

談到經濟,他隨手抽出「一件T恤的全球經濟之旅」;說到健康,他認為「你的身體導覽手冊」,是近年來最淺顯易懂的一本。他還推薦中年朋友,讀劉興欽的自傳「吃點子的人」。

他也喜歡讀歷史相關書籍,收藏史景遷的每一本書。他笑說,碰到繁雜、煩惱的事,就抓一本書「逃避現實」。他很認同司馬遷所說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從歷史的洪流中,會發現很多事其實不值得計較,甚至可以歷史為鑑,替難題「兜」出一個答案。

儘管健保局公務繁忙,朱澤民還是會抽出空檔閱讀,愛開玩笑的他說,「怎會沒時間看書?我把辦公室門關起來,大家以為我在辦公,其實我在看書啦」。

「吃遍世界看經濟」是他推薦給讀者的一本書,作者木神原英資曾是日本高層的財務官員,被稱為「日圓先生」。他從飲食文化的角度解說經濟,誰控制吃喝,就能控制世界。

朱澤民說,書中有許多作者有趣的觀察,例如美國、英國講求速食、工業化,把飲食當成資源,英國靠著殖民地的食材累積大量財富,美國人不懂吃魚,每一種魚都叫fish。

而日本、中國、法國卻強調悠久的飲食文化,歐洲人常以懂得吃和酒,判定一個人很有教養,法國總統席哈克甚至曾說「食物難吃的國家,人民不可信任」。作者也從尋常的吃喝這件事,去探討世界經濟大權的移轉。

朱澤民笑說,讀完了這本書後,他正巧到韓國出差,就以書中的觀點當話題,正好對了注重飲食的韓國人胃口,「他們還以為我很懂得吃呢!」結果韓國人熱情招待他吃大餐,也印證了飲食可以作外交的觀點。

懷念蘇森墉老師》寂寞的先知

【聯合報╱潘震澤】

蘇老師除了是傑出的合唱指揮外,還是出色的作曲家及編曲家,經他編曲的多首中外名歌,如〈沙里洪巴〉、〈拉縴行〉、〈大江東去〉、〈踏雪尋梅〉等,都膾炙人口……

●新竹中學前音樂老師蘇森墉於5月18日病逝,享年89歲。蘇老師自民國35年起,即應當時新竹中學校長辛志平之請,自福建來台,擔任音樂教師,直到62年退休為止。其間,每位竹中學生都上過他的音樂課,也領教過他對音樂的熱忱與執著。當年竹中學生音樂課不及格補考,甚至留級的學生,大有人在;雖然有人不以為然,但也因此造就不少愛樂的竹中人。新竹一地樂風鼎盛,蘇老師居功厥偉。

然而,蘇老師最為人稱道者,是他指導的竹中合唱團在全省音樂比賽中,拿過十次冠軍的榮譽,奠定了竹中及他本人在合唱界的名聲及地位。蘇老師除了是傑出的合唱指揮外,還是出色的作曲家及編曲家,尤以合唱曲知名。經他編曲的多首中外名歌,如〈沙里洪巴〉、〈拉縴行〉、〈大江東去〉、〈踏雪尋梅〉等,都膾炙人口。

我於民國57年進入竹中就讀,在校三年期間,都是合唱團團員,因此學期中,幾乎每天都見得到蘇老師。只不過在學時,我對蘇老師是又敬又怕,多在一旁聽講,不敢同老師說什麼話;但老師的身教與言教,可是永誌不忘。在此只舉兩個例子。

蘇老師的眼界高,又心直口快,連我們學生都知道他經常得罪人。有天放學後練唱,蘇老師氣急敗壞地同我們說,前一日他在縣級音樂比賽中擔任裁判,講評時對某校合唱團的演唱說錯了一句話,當天一大清早他就搭頭一班客運趕到該鄉下中學,在升旗典禮時對全校師生道歉。蘇老師這種嚴以待己、勇於認錯的態度,留給我很深的印象與影響。

蘇老師在指導我們練唱時,是絕對嚴肅認真的,任何小地方都不願意放過;但他也不全是一板一眼的,除了音樂,他還會同我們談他對文學與電影的看法。有回老師說,他「昨晚看了部電影,叫《愛你想你恨你》,法國片,亞蘭德倫演的,還不錯;只不過裡頭有點色情,不適合你們看」,結果是他不說還好,一說大家都跑去看了。可見蘇老師對我們的影響力有多大。

我畢業後頭幾年,還為了在社團裡搞合唱,找過蘇老師幾回;後來課業一忙,也就斷了。等到再與老師聯絡上,已是十幾年以後的事。中間聽說老師退休,又出國到巴西探親去了,而我自己也留學一趟,回來後同許多人都斷了音訊,以為再難與老師見面。不想旅居美國的昔日同窗張世玨捎來消息,說蘇老師也已回國,住在新竹東大路上,這才與老師重新結緣,也真正同老師及師母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有十年左右,每隔一陣子,我會從台北開車南下,在老師家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及晚上,聊聊天聽聽音樂,接受師母的招待,飽餐一頓。我發現,自己同老師的關係逐漸倒轉過來,換成我講話的時間多了起來,老師則以讚許的眼神專心聽著,不時問上幾句。當然,我還是不大敢在老師面前班門弄斧談音樂,我只談老師及師母較關心的生理保健問題。

老師問過我的話裡,我記得最清楚的是:「老化是不是一種病?」一句話把老師不服老、不服輸的個性,表露無遺。近年我讀到一些報導,稱呼蘇老師為新竹的「音樂教父」,我想以蘇老師的藝術家脾氣,是不會喜歡的。蘇老師在音樂上確有領袖群倫的霸才,但在待人上絕無凌駕眾人的霸氣;這是對蘇老師的認識不夠,才會出現的錯誤類比。

我以為,「先知在本鄉本土都是寂寞的」這句《聖經》的話,才是蘇老師的最佳寫照。所幸,蘇老師還有辛志平校長的知遇,也有竹中合唱團這塊璞玉供老師琢磨;我們有幸接受良師的教誨,並參與了老師部分志業的完成,也與有榮焉。

老師留給我們的,除了一頁「竹中合唱傳奇」與諸多音樂創作將永遠流傳外,他的音容笑貌,更讓我們深深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