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08, 2006

摘錄》美麗與哀愁

【文/施明雄】

政戰主任安撫著麗珠,她卻提出條件:「施明德不出來,是你們說的,我不相信,如果他不出來,那麼讓我們進去看他是否還活著,如果還活著,我們就回去。」

政戰主任沉思幾分鐘,現出難色:「老實說,我們這個監獄是國防部機密重地,是不能輕易進去的……」他突然回神,指著我兒子岳良說:「怎麼樣?讓妳哥哥的孩子進去看看施明德吧。」麗珠答應了。

奔走救夫 跪地陳情

十分鐘後,他們帶岳良回來。「岳良,你見到你四叔了嗎?」麗珠急忙蹲下身子問。「嬸嬸,我不認識四叔。」

最後經討論,獄方准許我進去看明德。明德關在監獄裡的病房內,我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明德。我伸出雙手捧握他虛弱枯瘦的一隻手,他臉龐透露痛苦的表情,讓我幾乎哭了出來。

「我的龍骨痛得不能動,兩隻腳麻得不能走,真失禮,不能出去見你們……」明德一面道歉,一面很痛苦的說。

「我們能替你做些什麼嗎?」我問。「叫麗珠替我申請,希望能到台東陸軍醫院治療,那兒氣候和設備比較好,你要幫她寫申請書。」

為了申請明德移監轉院治療,麗珠跑遍立法院、監察院遞送陳情書。後來,跪攬到一輛「黑頭車」,有個老婦人走出來接了陳情書。

她是姓曹的「萬年監察委員」,不但收下陳情書,還認麗珠當乾女兒,並將麗珠育女和翻山過海探望丈夫的事,傳送給高雄市國民黨黨報「中國晚報」大肆渲染,更幫麗珠和明德完成「結婚」的戶籍登記。不久,明德調到台東陸軍八一七醫院。

就在這個時候,被判十年徒刑、刑期屆滿又加三年感訓教育的莊寬裕(後來改姓蔡)出獄了。他看大批台獨政治犯出獄,即將陷入「失業困境」,遂以設立工廠來幫助難友就業為名,四處拜訪政治犯本人或家屬,籌集資金建廠。他也到麗珠住處,說要幫她申請明德的減刑或保外就醫,因此住進麗珠家。

15年苦戀 悵然結局

不久,蔣介石去世,我剛好和內人去台東陸軍八一七醫院看明德,我透露一點莊寬裕和麗珠的事,明德還是一副能屈能伸的氣概。他常說:「蔣介石一死,我就會回家。」也常這麼告訴麗珠,麗珠就是靠這個「理念」而等著。

奈何莊寬裕常在麗珠面前澆熄她的熾熱期望:「施明德在獄中行為不好,絕對無法獲得減刑或大赦,就是蔣介石死了,也無他出獄的分。」

施明德與陳麗珠近十五年轟轟烈烈的情愛史,就毀滅在莊寬裕的手上。凡知道明德和麗珠這段戀情的,不論是親戚,還是當年獄中獨派或統派難友,只要稍有正義感的,都會出聲惋惜感嘆。

話又說回來,我時時有另外一種思考,施明德在重獲自由後,也許因陳麗珠的離開,才能再度無牽無掛地參與爭取台灣人權,投入台灣自由民主運動,得以受人尊稱「台灣曼德拉」。

一九七七年六月中,施明德出獄了!那幾天,麗珠天天到我家找明德,問她什麼事,也不回答。明德一回到高雄,未到我家或明珠妹家,就直接到覆鼎金天主教公墓祭拜雙親。麗珠聞風而至,明德問她來意後,便和她前往三民區公所,一邊辦理出獄政治犯報到與領取身分證手續,一邊和她簽下「離婚協議書」。

至於分家時明德應得的遺產,包括:民族一路的房產,賣地平分的現金,已依明德獄中交代,一分不留全部登記在麗珠的名下,就當作明德負擔養育雪蕙、珮君兩個女兒的贍養費及教育基金。

明德瞬間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單身」出獄政治犯,不僅失去初戀女人的情愛,也喪失探視兩個女兒的權利和機會,成了身心空無一物的男人。

思女心切 颱風何懼

當年七月底,強烈颱風「賽洛瑪」襲虐高雄地區,暴風雨持續十幾個小時,明德那時住在我家,坐立不安地看著窗外風雨,再三拜託我打電話問麗珠母女平安否。可是電話線路一直不通。

黃昏時風雨稍弱,他不好意思地要求內人帶他去探望兩個女兒,「老四,路況很壞,你看!路上都看不到車子在跑,那你加件衣服,我們下樓去看看能不能攔到計程車。」內人說。

大門一開,強勁的風夾雜著落葉和雨點,直往室內衝來,與生俱來的父愛,都寫在思女安危的明德焦急的臉上。

過了約莫二十分鐘,內人畏縮顫抖著回到家裡:「等這麼久,都沒計程車停下來過,老四他要騎機車載我去。」內人說。

「這種風颱天,老四,他也不曾騎過機車……」我真擔心。

內人邊說邊拿起車鑰匙,那時我們騎的是一百五十西西偉士牌機車,十五年來明德連摸都沒摸過,竟然要在颱風天騎它探視愛女。

後來內人告訴我,一路衝過飛落的樹葉,壓克力招牌碎片幾次近乎砸到他們,明德初次騎機車加上在疾風裡行駛,搖搖晃晃讓她提心吊膽。

終於到達目的地,明德說:「三嫂,妳去敲門吧!我先躲在牆柱後面,以免她們一看到是我,就不敢開門相見了。」

的確,做為被她們母親捨棄的孤獨「父親」,他有千百般的無奈,尤其對一個從不將心境上、身體上苦楚表達出來的男子漢;壓抑著無處釋放的「父愛」,如果再被誤解是個「窮途潦倒」的出獄囚徒,是否有登門冀求何物的嫌疑?

內人先按門鈴,又在鐵捲門的信箱蓋上拍打幾下,如此反覆了好幾分鐘,才聽到孩子的聲音從鐵捲門的信箱口傳出來:「三嬸,我媽媽去台中了。」

鐵捲門無電只好用人力推上去,內人幫忙開了門,那時阿蕙十七、八歲,讀高中,珮君約八、九歲,一前一後站在門口。內人向背後指著一半身軀還隱避於牆柱,其實已緩緩向前移動的明德,「妳們爸爸來看妳們,擔心颱風天有沒有怎樣……」

明德終於站到女兒面前,輕聲喚著:「小蕙、珮君!」內人後來回家說,她因為心酸,躲到一旁暗自流淚去,不知父女三人談了些什麼。

悲歡已矣 寄語祝福

施明德後來因美麗島事件再入獄,數度因抗議陳文成事件、林義雄家人血案而絕食。一九八八年八月,大哥響應明德獄中的絕食,心肺衰竭而亡。

在加拿大受政治庇護的我和內人,回台奔喪,一下飛機即趕到三軍總醫院,申請接見囚禁在病囚押房的明德,聽他吩咐辦理大哥的後事。得知他多年來不僅見不到兩個女兒,更沒有一張她們的照片,他希望我們夫婦幫忙拿到終日思思念念的女兒照片。

麗珠曾來參加大哥明正在高雄的追思禮拜,事後,我邀請她們母女和大哥的獨子越騰吃飯,飯後我拿出相機以「希望留影帶回僑居地做紀念」為由,拍了好幾張。那時雪蕙已讀大學即將畢業,珮君也是亭亭玉立的窈窕少女。隨後寄給在獄中的明德,不知這幾張得來不易的照片,他是否還留在身邊?

人生有幸和明德結為兄弟,自青春學生時期就知道他與麗珠從認識、戀愛、生女到入獄的點滴,以及麗珠癡等戀人出獄的十三年後,卻恩斷情絕辦理離婚結局的經過,回想起來怎不令人唏噓。

我們年齡瞬即逾越一個甲子,生命苦短,在愛與恨的過程中,我們能體會出什麼辛酸和歡娛滋味?今天,我寫下這些文字,特別要向遭遇時代政治迫害的施明德和陳麗珠致敬。

故事的盡頭,祈望慈悲的上蒼,賜福受過苦難的人,願他們各別都有幸福的生活,祝福了!(下)

【2006/09/07 聯合報】

摘錄》李鴻章最後的奏摺

【張作錦】

有些人把「愛台灣」視為自己的「專利」。而且有權指控別人「賣台」,是「李鴻章」。

譬如,2003年,綠色民代不滿中共在世界貿易組織中對我的態度,認為駐世貿代表顏慶章抗拒不力,責他損害國家利益,是「現代的李鴻章」。

這些人說這些話,只是習慣成自然,只是逞嘴巴的一時之快,未必從歷史書本上了解到多少李鴻章的事。

李鴻章於1870年接替他的老師曾國藩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即努力朝國家現代化的路上走。他推行的各種新政,不僅追求船堅炮利,還想振興實業、發展經濟,甚至要改革吏治,並從教育和人才著手奠國家轉弱為強之基。無如民間知識太淺,朝廷暮氣太深,很多建設推不動。譬如,因「風水」而不能築鐵路,因建頤和園而挪用海軍購艦經費。甲午敗於日本,是國家總體力量不如人,不僅不是某一單項原因,尤不能把全部責任加諸李鴻章個人。

任馬關議和代表,李鴻章哪裡願意?但日本指定非他不可,朝廷命令他非去不可,他在日本幾乎死於刺客的槍下,但「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兩句詩幾乎毀了李鴻章的半生勛業。

義和團引來八國聯軍,京師淪陷,后帝出走西安,又要由李鴻章來收拾殘局。1901年9月7日,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簽字。喪權,外國軍隊得駐紮北京;辱國,賠款四億五千萬兩,那時中國有四億五千萬人口,列強之意在於,「人均一兩,以示羞辱」。國家已近瓜分豆剖,不簽行嗎?

李鴻章以帶病之身,簽完字回到住處即大口吐血,終於不起。他在病榻上上奏朝廷:

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促,創深痛巨,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穩定,仍希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

七十八歲的李鴻章走了之後,朝廷似乎仍舊沒有什麼「定見」,國家也就終於沒有「轉機」。

李鴻章死後兩個月,梁啟超寫出情文並茂的《李鴻章傳》,流傳至今不輟,去年台北立緒出版社還發行新版本。梁啟超認為,李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必為十九世紀世界歷史上一人物,均無可疑也。梁啟超說他「敬李鴻章之才」、「惜李鴻章之識」、「悲李鴻章之遇」。一位歷史學家指出了他的不足,但也為他說了公道話。

李鴻章一邊吐血一邊寫出最後的奏摺,主要建議朝廷「外修和好,內圖富強」。這不僅是對大清王朝的忠告,事實上也應是萬國列邦的「共同守則」。一國若既貧且弱,又在寰宇中孤立無朋,即使不亡於人也會自我窒息。

歷史不會重演,只有愚人重演歷史。今天的台灣,又走上清末的舊路。既沒有「內圖富強」———把原有的家產揮霍殆盡,使台灣的窮人愈來愈多;尤沒有「外修和好」———與鄰國如新加坡、印尼的齟齬不說,跟支持台灣最力的美國也漸生嫌隙;至於和大陸對立之嚴重,更是台灣安全的最大隱憂。

陳水扁言行之乖張,每令人愕然;施政之茫然雜亂,尤令人費解。他為什麼要把台灣弄成這個樣子,究竟目的何在,居心何在,是大家都在問的。

希特勒在歐洲殺了六百萬猶太人,一位哲學家說,悲劇不僅在此,悲劇更在怎麼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台灣怎麼會有陳水扁領導的這樣的政府,而且又這個樣子執政了六年。群眾在「倒扁」之餘,是否也應反躬自問?

【2006/09/07 聯合報】

Wednesday, September 06, 2006

摘錄》施明德 陳麗珠美麗與哀愁

【文/施明雄】

一九六二年第一次白色恐怖,我們施家三兄弟老大明正、老三明雄和老四明德,因高雄中學同學的關係,都變成白色恐怖時期的受害者,相繼鋃鐺入獄。

違父命!她被打還是要愛…

我家五兄弟都早熟,母親從不干涉孩子的兒女私情,那時以明德的感情生活來得最早。

家妹明珠有多個同學時常進出我家,其中吳、陳兩個美麗少女都很活潑,明顯看得出,她們是懷著對明德的愛慕而來。後來姓吳的退出,獨占明德心坎的就是陳麗珠。陳麗珠的父親陳抄,當時正從國外引進製造魚網的最新機器與技術,經營全台最大的魚網工廠,在高雄市堪稱富商。

陳麗珠是個敢愛又勇於擔當的女性,每天到我家找明德,她雙親很快就知悉,雖再三勸阻,她依然來找明德。

有一天,她父親怒氣沖沖的衝進我家,看到麗珠,不分青紅皂白就以柔道摔了她十幾下,又甩了好多記耳光,然後把她拖進等在門外路旁的自用轎車。

不過,不到一個星期,麗珠又偷偷溜進我家,這一次她母親交代我們,如果麗珠再來,希望我們馬上打電話通知他們,不然會以誘拐良家未成年婦女的罪名控告我母親與明德。

不久,明德進了陸軍砲校,他放假時與麗珠如膠似漆的親暱鏡頭,不知羨煞多少同學。

當明德將從砲校畢業時,麗珠懷了兩人的愛情結晶。當時國防部有明文規定,職業軍人不滿二十八歲不得註冊結婚。也就是說,即使育有子女也不能取得戶籍。經母親請求,才徵得二哥明和與二嫂呂金鳳同意,將明德與麗珠所生的長女雪蕙登記在二兄嫂名下。

苦相思!她謊報家喪求見…

明德砲校畢業後,先派到桃園的部隊當少尉觀測官,那時女兒雪蕙尚在襁褓中,又逢明德的部隊準備去金門前的禁假。有一天,麗珠心血來潮,發一通電報到部隊給明德:「家祖母逝世,請速返高奔喪。」明德當然知道其中含意,因為祖母早已去世,他立即回了電報:「奔喪假已獲准,並有長官隨行參加弔唁。」

這下麻煩了,如果長官同來,要從哪裡弄一場如假包換的告別式呢?麗珠立即發出第二通電報:「祖母已葬畢,如能回來靈前拈香禮拜亦可。」

電報一發出,因我家沒有老祖母的遺像,麗珠與家人馬上向友人借來一幀老太婆的大照片,供奉在家中臨時設置的靈桌,桌上香爐燭台、四色祭品一應俱全,儼然老人剛過世。

靈桌布置好不到三個小時,明德就在兩個軍官的陪同下踏進家門,同行的是保防官和政工幹事。明德隨即裝出悲傷模樣,跪在靈桌前磕了好幾個響頭。兩個軍官也向靈桌上的老太婆遺像行了三鞠躬禮,並掏出一個白包給麗珠。

想不到這一次戲劇性返家,與母親、妻女相聚,竟是明德當兵後,也是失去自由前的「最後一次」。因為他回到部隊後,即調防小金門,後因涉嫌參與台獨活動被逮捕,輾轉羈押各地軍事拘留所。

一九六五年春天,明德和兩百多名政治受難者,被移送收容政治異議分子的台東泰源監獄。那時我在監獄當外役,專司管理難友寄存物品、遞送難友親人寄來經過檢查的掛號匯款、郵包,以及發給開釋證明書等工作。

不離棄!她堅決等他出獄…

麗珠那段時間,每兩個星期,必定抱著女兒雪蕙,從高雄搭六個小時的金馬號巴士到台東,再由台東坐三個小時的普通車,到東河鄉泰源村的「清溪山莊」站下車,這裡就是泰源監獄的站名。雖然只是九個小時的車程,但汽車班次少,山路彎彎曲曲,不是一邊山,就是一邊海,不是緊臨懸崖,就是擦過陡峭的山壁,一路顛顛簸簸。

我在泰源監獄擔任近三年的外役,聽專門管理政治犯會面的甄班長說,麗珠是他見到最愛丈夫的婦女,她會面的次數也達最高紀錄。

明德和麗珠的個性,在年輕時都很倔強、火爆。我尚未出獄時,就發現他們會面,卿卿我我在先,突然會因一點小事吵得臉紅脖子粗。有一次我剛送難友的郵包,接近監獄大門;大門邊的接見室傳出麗珠又哭又叫的吼聲:「你真是無良心的人,我……我……我一定要等你……出獄……」

事後甄班長告訴我,明德基於好意和人道理由,總是三不五時對麗珠說,如果有理想的男人,要她另尋好歸宿,因他是被判無期徒刑的叛亂犯;但麗珠一聽到心愛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就十分氣憤。

我和大哥明正出獄回家不久,母親與世長辭,得年五十四。父親留下的不動產,大哥和明德分到民族一路七十一號的三樓透天店鋪。明德在獄中交代:「我分得的財產,要全部送給麗珠母女,我的印鑑印章和戶籍資料都交給麗珠保管,以後財產問題由麗珠全權處理。」

情真切!她焦慮癡守病榻…

一九六八年五月,我從麗珠口中得知明德罹患嚴重胃病,已好幾次申請到台東省立醫院檢查治療,卻一直沒好轉。有一天突然接到泰源監獄的限時快信公函,裡面寫著:「查受刑人施明德於五十七年五月XX日,因患胃病前往台東省立醫院檢查,現已得到檢查結果,但認為有和受刑人家屬洽談之必要,請家屬接到通知後即刻來監獄會晤本人……」具名人是監獄的醫務所主任鄧少校。

我接到公文,立刻電話通知麗珠,她看過信函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幾乎無法控制,我忍住淚水勸她稍安勿躁,兩人立刻到車站買了去台東的金馬號車票。

醫務所鄧主任在他的辦公室見我們,拿出明德的X光片與台東醫院的診斷書,指著X光片胃部右上角,有一團像嬰兒拳頭大小的黑影,搖頭跟我們說:「施明德很可能得了胃癌。」

麗珠倒顯得格外鎮定,她噙著眼淚向鄧主任提出要求:第一,希望馬上見明德;第二,希望准許明德保外就醫。第一點要求獲准;第二點要求,他說要和監獄長開會才能決定。

當我們與明德見面時,他沒有一絲得知罹患絕症的恐懼,只是被胃病肆虐的身子,顯得有些憔悴與消瘦。會過面後,甄班長說:「鄧主任在他辦公室等你們。」

再見到他時,竟有意外的發展。鄧主任說:「我們討論的結果,怕保外就醫後你們家屬要負擔太多的醫藥費,而且施明德的病情有再進一步檢查的必要,所以我們決定由你們兩個作保,將他移送花蓮陸軍八一一醫院住院治療,並且特准你們家屬派人照顧。」

我和麗珠將擔保文件簽好,按了拇指紋印,麗珠並獲得鄧主任允准,約定兩天後前來監獄,陪同明德和押送人員前往花蓮住院。

明德在花蓮就醫期間,麗珠為了長期在花蓮陸軍八一一醫院伺候,特地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民宅。就在明德住院半年多後,由於人緣好,加上麗珠知道如何巴結負責監控的班長,因此兩人白天偶爾可溜到街上看電影,或買些海鮮回麗珠住處烹煮品嘗;也就在那段時間,他們孕育了第二個孩子珮君。

不給見?她威脅跳太平洋…

一九七三年春天,麗珠從綠島回來,說明德上星期因患急性盲腸炎,併發腹膜炎,送到台東陸軍八一七醫院開刀手術,發現盲腸已整條潰爛,腹腔內全是爛水,費了好多工夫才清理完畢。

有一個星期,麗珠因身體不適,拜託我去會見明德。第二天我和妻子帶著三歲半的兒子岳良,抵達綠島機場,換坐馬達三輪車才到達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報上姓名、詳填表格,在接見室等著。那個給我們填寫表格的獄官回來後,告訴我們:「施明德不想見你們。」

我們追問原因,那獄官僅說:「是施明德拒絕見你們,跟我們無關。」我們只得離開監獄,到附近一家小客棧暫作停留,打電話給麗珠。麗珠十分緊張,叫我們在客棧過夜,她會儘速趕來。翌日,她搭乘第二班小飛機到來,就拉我們奔向監獄,辦好會面手續。

「施明德還是不見你們。」獄官出來時,揮了揮手中的表格說。

「施明德不會說不見我們,一定是你們把他弄死了,今天我沒見到施明德絕不回去,我要死在這裡!」麗珠突然驚天動地的哭吼。

那些獄吏被麗珠的喊叫聲唬住了,這時一個自稱「政戰主任」的官員,聞聲跑出來:「施太太,請妳不要激動,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講。」

麗珠又堅決的說了一次,甚至大力拍辦公桌:「今天沒有看到施明德,我就死在這裡,我要跳太平洋死給你們看!」說著就往外面衝去,好在我內人站在她身邊,眼明手快的攔下她;而太平洋就近在幾十公尺外。(上)

【2006/09/06 聯合報】

摘錄》亂世貝果

【張系國】

我家附近有阿多咖啡店,我經常去光顧,因為店名雖然叫阿多,客人卻遠比星巴克少。咖啡店一定要人少咖啡才煮得好,而且貝果不容易被別人捷足先登搶走。

貝果從前譯作去水麵包圈,現在好像都改譯為貝果,我以為今譯較佳。去水麵包圈聽起來就很難吃,不如貝果既有貝又有果(雖然其實兩者都沒有)。星巴克沒有貝果,這是阿多咖啡店另外一大好處。由於客人少,這家咖啡店每天只預備個位數的貝果,帶甜味的大約四五枚、帶鹹味的只有兩三枚。女生大都偏愛甜貝果,但是我總覺得鹹貝果才是真正猶太貝果。鹹貝果有許多種,阿多只預備黑芝麻貝果和亂世貝果各一枚,因為顧客往往也只有兩位,一位是我,另外是位熟女。

我比較喜歡黑芝麻貝果,上面厚厚一層黑芝麻,如果兩面烤得焦黃塗上牛油,真是比燒餅還好吃。亂世貝果上面則亂七八糟黑芝麻、白芝麻、大蒜等等什麼都有,也沒什麼不好,就是口味比較鹹。亂世貝果的英文名字是Everything Bagel,我稱之為亂世貝果,因為亂世就是這樣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亂世貝果必須塗上厚厚一層奶油乳酪遮過鹹味才好吃,這就是節食的人不可置身亂世的道理,但是人往往身不由己。

熟女和一般女生不同,她不愛甜貝果,也喜歡黑芝麻貝果。每天我倆比賽誰先到阿多,有德者居之。熟女其實是個小老太婆,但第一搞不好她比我還年輕,第二稱為熟女比較富有想像空間。我說熟女,您馬上就會有浪漫聯想,說不定還羨慕我可能有豔遇。我說小老太婆,您連眼皮抬都不抬,人就是這麼現實。所以日本人創造出熟女這名詞是有道理的。從前的報紙,女子被謀殺一定稱為豔屍。其實屍體何豔之有?刺激人們SM的幻想罷了。

今天熟女的桌上一杯黑咖啡一盤黑芝麻貝果,看到我進門就對我嘻嘻笑,我知道又輪到我吃亂世了。坐在阿多咖啡店裡,冥想人生的悲歡離合。這家阿多喜歡播放義大利歌劇。年少無知時自以為有深度,喜歡聽交響樂,現在反而喜歡歌劇,因為終於明白人生的悲歡離合就如歌劇情節般亂七八糟,人聲也比器樂好聽。以前總以為我們的上一代什麼都經歷過,現在覺得我們這一代更加幸運。能夠享受到兩大改變溫度的偉大發明(冷氣機和微波爐)不說,歷史正以加速度進行,在現今世界上找得到過去歷史的每個片段,這也就是我說的全史的概念。

全史不只是指時間而言,也指空間上的展開。例如阿某之亂起自宮中,這是過去中國歷史常有的情節。又如某嫂周圍的三姑六婆可能是貪弊的溫床,貪弊案在某種程度反映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的對立。歷史上的南北戰爭都是工業北方對農業南方,三姑六婆和南北戰爭其實極有關係。又如有人認為某某某的能力似乎較差,但是正好可成為第一代開國之君之後的守成之君。歷史上所謂文景之治、平章之治都是這樣的治世。另外一個講法是老子說不敢為天下先,某某某最好的辦法也是不敢為天下先。這麼說來,今日台灣的亂世正是中國歷史的微型再現了。

我常常思考為什麼有的時代人才輩出,有的時代則沒有人物只有怪物?我的答案是不同的時代實現了不同的競爭理論。至少有兩個競爭理論。操縱學大師韋納的競爭理論:一池青蛙,一蛙鳴則眾蛙鳴。武俠小說的競爭理論:一籃子毒蠍,只能鬥出一隻最厲害的毒蠍。一池青蛙同步培育但是彼此不衝突,遇到類似的挑戰就有類似的反應,這是人才輩出的時代。一籃子毒蠍彼此衝突自相殘殺,所以只有一隻最厲害的毒蠍出線,例如阿某就是一籃子毒蠍鬥出的最厲害的毒蠍。這是兩個競爭理論不同之處。台灣的政治環境,使所謂的民主政治變成一籃子毒蠍鬥爭的環境。這政治環境不改變,將來還是一蠍獨大,不會眾蛙齊鳴。如何創造同步培育但是彼此不衝突的環境?地方太小是問題:池子太小青蛙只能相殘。菁英政治也是問題:菁英就是可能成為有權有勢者接班人的候補,所以自以為是菁英的知識分子和準知識分子不可能造反,嘴裡說說做做樣子而已。兩岸三地倒有可能實現韋納的競爭理論,可惜台灣人目前聽不進去,再回頭已百年身。

不知不覺一枚亂世貝果已經吃完,這就是我的早餐加午餐。我向熟女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乳酪:再會,明天再看鹿死誰手,黑芝麻貝果究竟被誰吃到,亂世貝果究竟落誰家?

【2006/09/06 聯合報】